第二十九节 鹿侯爷晚年时候的心思总是叫福太太捉摸不定,他所作出的每个决定都会让 福太太悲痛万分,因为鹿侯爷的每次决定都和鹿家的切身利益有关,在一九五八 年之前,鹿侯爷已经捐掉了鹿家所有产业的股权,这让福太太时常产生一种世界 末日的悲伤感和恐惧感,她深深地感觉到未来对鹿家来说是空飘飘的,像隔着一 层浓云一样模糊一片。鹿侯府的下人每每看到福太太坐在庭院中央的花坛边发呆 的时候,心里也都会有怅然若失的迷茫之感,他们深切地知道,曾经称雄同州不 可一世的鹿家已经破败了。而一九五八年之初鹿侯爷的新决定更是叫人们无法想 象,鹿侯爷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他要把鹿侯府捐出去,他要捐掉这个同州城最大、 最值钱的府院。 福太太知道鹿侯爷的脾气,她哭着对鹿侯爷说:“你捐起来容易,可是我们 以后住到哪里去呢?那些跟了鹿家一辈子的下人住到哪里去?” 等福太太一股脑说完了,鹿侯爷才用迟缓的口气缓缓地说:“这些我都想到 了,你不用担心这些,鹿家早些时候曾在隔壁的街道上买过一个小院子,那里一 直空着,我们以后就住到那里去。” 福太太擦着泪水说:“老爷说的是以前给运输队司机们住的院子吗?” 鹿侯爷极为正式地点了点头。福太太再次悲哀地意识到,鹿家完了。不过她 还是最后争取性地说:“我们必须搬到那里去住吗?” 鹿侯爷长长地吐了口气,无言地起身,临窗而立,他看到庭院里的梧桐正在 发芽,绿色的叶芽星星点点地缀在树枝上,像许多隐秘的符号,宣示了时间和生 命的无常。在那一刻鹿侯爷也悲伤地想,他就要永远地离开这里了。 福太太接着说:“好好的家,为什么要搬?又没人来逼你。难道我们捐了那 么多东西还不够吗?” 鹿侯爷则说:“等到有人逼你的时候就晚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晚年的鹿 侯爷虽然瘦削,但看起来却精神了许多,他那流鼻血的毛病在解放军进城后的第 二年不治而自愈,于是他逢人便说:“解放军治好了我的病,新社会治好了我的 病。” 搬家这一天鹿书正派了一辆大卡车来,那是市政府的卡车。和卡车一起来的 还有鹿书正在民政局上班的妻子陈然,以及十几个身穿警服的人,他们都是鹿市 长派来帮忙搬家的。福太太不喜欢鹿家的大儿子,她厌恶所有背叛家门的人,于 是也恨屋及乌地讨厌陈然。不过陈然并不计较福太太的冷眼,她指挥着人们把该 搬的东西搬上卡车,自始至终连看也没看福太太一眼。福太太揶揄地对冯姨说: “你看看鹿家的大媳妇吧,连在家里都一点儿不减她的官威。”冯姨两面讨好地 说:“少奶奶是个女强人哩。”而陈然却一点儿也不给冯姨面子,冷着脸回应说 :“我不是什么少奶奶,新社会也不允许有少奶奶。”冯姨受了冷遇,闭上嘴再 也不敢说话了。 这年春天,水果街的人非常意外地发现他们多了一个邻居,他们中的许多人 异口同声地惊奇喊道:“鹿侯爷,鹿侯爷住到水果街来了。”这一发现使得水果 街瞬时之间沸腾了起来。同州城最具名气的大富豪鹿侯爷搬到水果街来住了,这 个惊天新闻像朵盛世大红花一样在水果街的狭长街道绽放开来,吸引了众多人物 的注意。 首先来到的是《同州晚报》的记者,两位记者同志当天就写出了新闻稿,鹿 侯爷面带笑容站在鹿侯府大门前的照片被隆重地登在了翌日的头版位置。这件事 情对鹿家来说无疑是个转折点,人们议论说,几世不曾衰败过的鹿家终于住进平 民区了,新社会的公平由此可见一斑。鹿侯爷把这张报纸折叠起来带回家,然后 仔仔细细地放进一个牛皮纸袋里。福太太不冷不热地挖苦他:“鹿家的基业难道 就只换了这张报纸?” 老丫鬟冯姨是鹿侯爷准许留下来的唯一一个仆人,因为冯姨终生未嫁,早已 无家可归。不过民政局的人并未完全按照鹿侯爷的意思来,他们坚持给鹿家留下 了一个厨子。陈然说:“鹿家为国家捐献了所有财产,国家至少得为鹿家留个厨 子,要不以后吃饭都是问题。” 搬家后的第二天,鹿恩正的家庭钢琴老师唐小姐来上课,她挎着帆布包直接 来了鹿家的新家,冯姨吃惊地说:“唐小姐真是聪明,不用我们通知就找到了地 方。”唐小姐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新闻,鹿先生的行为真是叫我佩服。” 课后冯姨留唐小姐吃饭,却被唐小姐谢绝了,唐小姐去了福太太的屋,她对 福太太说:“我下周要结婚了。” 福太太说:“那我可要恭喜唐小姐了,我还真想知道是哪个男人这么有福气, 娶到了唐小姐这样出众的人儿。” “我丈夫在新疆,在部队工作。” “是个军官?”福太太的脸色不由得暗了下来,却也不好多问。 “不,是个工程兵。” “是这样。不过现如今能吃苦的人吃香,将来回城也有资本。” 唐小姐的嘴巴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这时她又听见福太太说: “无论如何这都是人生大喜事。那唐小姐的婚礼打算在哪里办呢?” “新疆。” “那么远哦。” 唐小姐这次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太太,我得随他去新疆,所以不能再教 恩正弹琴了。” 福太太一怔,心里的担心总算被证实,于是她喊来冯姨,让她叫恩正过来, 给唐小姐敬杯谢师酒,唐小姐连忙阻拦:“太太,现在已经不兴这个了。” 福太太却冷冷地说:“这个是必需的,社会再怎么变,师生礼仪也得在。” 唐小姐没办法,只得喝了恩正敬过来的酒,满身的不自在。 福太太为唐小姐结了酬薪,却一脸恼怒。冯姨哀叹说:“好好的姑娘,真不 知道嫁到新疆有什么好?”福太太却不高兴地说:“你以为她是真的要到新疆去 结婚?她是看鹿家败了,不愿再来了。”冯姨不知该不该相信太太的话,无声地 离开做别的事情去了。 福太太刚住进水果街的时候整日缩在屋子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小小的庭院 中央的那株桃树。仲春时节桃花正在盛开,满树粉色的花,惹来了许多蜜蜂。有 一天福太太忽然对冯姨说:“你去给我把那些桃花摇落,全部摇落掉,一个也不 准剩。”冯姨搓着手说:“太太,那些花挺好看的。” “叫你摇你就去,这么多话!”福太太说,“粉白颜色的花看起来土里土气 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院子里栽果树的,我恨不得挖掉那棵桃树。” 冯姨只得用竹竿去打那些桃花,桃花坠落的时候沙沙响,不一会儿地上就落 了粉红的一层,无声无息。 福太太又说:“赶快把它们扫走,它们太刺眼了。” 少了桃花的庭院显得灰灰的,院子在顷刻间变得空旷和阴冷了许多,目光所 过之处皆是青色的旧痕,满院子都是那种陈旧的霉味。没有了桃花的遮蔽,这种 味道就更浓了。下午的时候福太太就受不了了,她捂着鼻子喊冯姨:“快点麝香, 臭死了。” 一连几天水果街上的住户都能闻到一种奇特的香味,那香味袅袅地飘过水果 街,最后飘进了所有人的鼻孔。人们立即被这种香味陶醉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伸 长了鼻子,聪明者很快就判断出这香味来自鹿家刚刚搬进去的小院子。他们兴奋 地宣告:“鹿家一住进来连水果街都变味了。” 红香对麝香的敏感始于十二年前她第一次走进鹿侯府的大门,她是水果街上 首先嗅到那忽然而生的麝香味的人之一,她在香味中打了个喷嚏。她对丈夫宋火 龙说:“这年头谁家还有闲钱点麝香。”宋火龙说:“你还不知道么?鹿家人搬 到水果街来住了,这肯定是他们点的麝香,鹿家人受不了我们水果街的味道,他 们害怕自己会被水果街熏死。”红香伸出去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宋火龙看到 妻子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浓厚的阴云。宋火龙接着说:“鹿家没落了,这次是真的 没落了,这是天意。” 红香却嘲笑似地说:“人家再没落也比宋家强。狗笑骆驼。” “狗也能变成骆驼的样子,骆驼也能变成狗,想我们宋家以前也是只骆驼。” 宋火龙忿忿不平地说。 “宋家也做过骆驼吗?”红香说,“狗永远是狗,再怎么也不会变成骆驼。 骆驼永远是骆驼,也不会变成狗。你没看到人家鹿家还有个儿子做着市长吗?” 听到“儿子”两个字的时候,宋火龙很悲伤地抬头看了眼妻子,他突然间觉 得红香在谈论鹿家时候的表情是那么的孤傲。宋火龙随即低下了头,喃喃自语地 说:“我的儿子没了,我的儿子要是在的话,将来肯定也是个市长。” 红香意识到自己的话又伤到丈夫的软肋了,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句: “你的儿子是贼,不会是市长。” 黄昏前红香终于再也忍受不了那麝香的味道了,她嚷嚷着去关门,关门时她 看到女儿家惠正坐在台阶上鼻子朝着天空,她对她说:“别闻了,你再闻自己也 是臭的。”家惠连忙用袖子遮住了鼻子,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家惠说:“外面很 香。” “就你鼻子灵。”红香说。红香把女儿一把拉进了屋子,红香感到家惠的手 冰凉冰凉的,而且她轻得像只风筝,被她轻轻一拽就拽了进来。 家惠胆怯地从父亲面前走过,朝着奶奶的房间走去。自从哥哥家宝死后,家 惠就一直是只孤独的风筝,往返在门外的台阶和奶奶的房间之间。有时候,奶奶 会长久地默默抚摸着家惠的脸,苍老的脸上满是怜爱。家惠就说:“奶奶,我知 道你疼我。”于是奶奶就指指装有罐头的小柜子。家惠说:“奶奶,我不吃罐头 了,再也不吃了。” 宋火龙叫住了家惠,对她说:“奶奶睡着了,你还到奶奶房间去做什么?” 家惠被吓了一跳,立在屋子中央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脸。宋火龙敲着桌子说 :“整天就知道窝在奶奶房里,奶奶房里有奶吃呀?” 从那个冬天之后,水果街上的人都意外地发现,七岁的家惠以前那张红润白 皙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黄肌瘦的脸,有人发现她的手也变小了,小 得能看见每一个骨节,丝毫不像一个七岁姑娘的手。宋家的邻居大妈是第一个觉 察到家惠变化的人,她不无关切地对红香说:“惠珍呀,你们家家惠看来是营养 不良了,你看孩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家惠能够听到人们都在谈论自己,她听到他们在说到她的时候都在叹息,那 叹息声带着某种力量冲破了她的耳膜,叫她头痛欲裂。宋家惠时常头痛的毛病就 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红香听从了邻居大妈的话,她对家惠说:“以后你不准坐 在门前的台阶上,没看见天气很冷吗?” 鹿恩正是最先注意到家惠不再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人,现如今他去往育红小学 的时候,必须经过宋家门前。最初几次冯姨并不放心,跟着送了他几次。有一次 恩正就对冯姨说:“冯姨,以前有个小姑娘天天坐在那里的台阶上,她不怕冷。” 冯姨说:“福太太不让你和水果街的人来往,你得记着。”不过没过多久冯 姨就忘了福太太的禁忌,她对恩正说:“那姑娘叫家惠。” “我知道她叫家惠,你还说她杀死了自己的哥哥。”恩正说。 “小少爷,可千万别在太太面前说这个呀。”冯姨连忙说。 恩正立即说:“你放心吧,我才不会说呢。” “不会就好,要不太太会骂我。” “冯姨,母亲不会再骂你的,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给你说了多少遍了。” 冯姨从水果街街口走过的时候,她刚好看到宋家那黑色的小门开启,家惠端 着洗菜的盆子走了出来。家惠看见冯姨,问候她说:“奶奶你好。” 冯姨停了下来,她迅速地朝家惠后面的屋子望了一眼,因为光线的缘故,除 了一团灰暗,她什么都没看到。冯姨悻悻地看着家惠洗菜,她看到家惠的手指长 而细滑。冯姨说:“孩子,你现在都会干活了,真是不简单。” 家惠说:“我只会洗菜。” “会洗菜就很不错了,姑娘。” 家惠蹲在台阶前把青菜洗好后,又一根一根地摆整齐。阳光从天而降,像白 色的粉末一样洒在家惠的头顶和脊背上,她整个瘦小的身子便沐浴在了白色的光 芒之中。冯姨看到阳光穿透了家惠的皮肤,她的皮肤变得无限的白净,那洁白下 面是涌动着的潮红。与此同时冯姨还在家惠洗菜时专注之极的脸上看到了一对浅 浅的酒窝。 最后,家惠把青菜全部摆好了,她抬起头说:“奶奶,你也住在这条街上了 吗?” 冯姨点了点头,说:“是呀,现在奶奶就是你的邻居了。” 就在这时,屋内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声,接着冯姨就听到了一个严厉的声 音:“洗个菜比买菜时间还长,给你说了别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家惠连忙端着 盆子上了台阶,她瘦弱的背影像一阵风一样隐进了屋子的黑暗中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