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篇人物专访主编很重视,催得比较急,当然,如果打扰你工作的话,我们 可以改天再约。”我尽量克制对他的所有成见,显得礼貌而平静。 “进来坐吧。”他转身看了看我说,“人物专访?我算得上什么人物?” 我慢悠悠地走进屋,浅浅地坐上沙发。“你在摄影界的成绩有目共睹,怎么不 算一个‘人物’?”我勉强附和着说。 “这世界的‘人物’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闻屿边说边关了造型灯,拉开窗帘,初夏梅雨季节潮湿而阴郁的光线从窗子透 进来,夹着几声沉闷的机船汽笛声,拨去了原先的昏暗,屋里显得宽敞而实在,空 气却黏糊糊的,愈发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两个高挑妩媚的女模特儿从卧室里换了衣服出来,四条 修长的小腿在我眼前迅速有力又充斥节奏感地移过去,落下发情的野马在旷野上狂 奔时的声音,一种既像是对同类示威,又仿佛满是自嘲的幽默东西。 她们在闻屿脸上吻出响亮的装饰音符,然后下楼去了,那种奇怪的“四蹄动物” 发出的声响才慢慢消失。 即便不借助流言,我也能猜想到这样“自投罗网”的女模特儿一定不在少数, 以至于闻屿对她们始终流露出漠然无视的表情。不知怎么,这一点多少也让我受了 伤害,仿佛每一个女人在他眼里都成了如此浅贱的生物,使得原本该对那些轻薄女 人的厌恶转嫁到他那傲慢无礼的态度上。 “这儿有时很吵,船开过的时候。不过,我喜欢这种吵吵闹闹的感觉,很清净, 也单纯。”闻屿离开窗台,走过来,又问我,“喝点什么?” “谢谢,随便吧。”我说,“这后面是条河?” “对,很破烂的一条河,听说就快填了,要改成大马路,这房子也快拆了。你 们是记者,消息灵通,该知道点什么吧?”闻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从中间玻璃茶 几上取了两个咖啡杯,倒上黑糊糊的苦咖啡。 “倒是没有听说,这一带我不太熟悉。”我说。 他把咖啡递过来,又将伴侣和方糖罐子推到我面前。 “需要吗?自己来吧。”他说。 “好的。你喜欢苦咖啡?” “算吧,清淡。” “苦咖啡清淡?”我浅笑了一下,“没想到除了你的摄影艺术,生活中你也擅 长标新立异呀。刚才你说什么?吵吵闹闹的感觉叫人清净?我不太明白其中的深奥。” “哦,我的意思是有时听行船的汽鸣声,那种单调的声音,会有一种很陈旧的 错觉,让我觉得清净。”闻屿喝了一口咖啡。 “你喜欢陈旧的东西,就像这样的河道,这样的小楼?但是,为什么呢?似乎 和你充满现代感的时髦气质不太吻合。”我已拿出笔记本,不自觉中进入了采访状 态。 “就如我们看泛黄的老照片总是会回想过去一样,待在泛黄的时空里也总是会 有一种很宁静的感觉。事实上,我不关心这算是什么气质,也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待 我,时髦也好,落伍也好,人物也好,垃圾也好,感性也好,放荡也好,这对我来 说都无所谓。” 他说着把脑袋在沙发上搁了一会儿,又仰起脖子,甩了甩头发,用生硬而尖利 的眼神望着我,嘴角却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回避似的搅动了两下茶几上的咖啡,却没有端起来喝。 “历史总是美好而厚重的,艺术家也都注重个人的体验,这个我能理解。”我 说,“你的作品被世人关注似乎是从藏族阿妈的淳朴笑容,从那美轮美奂的神山及 变幻莫测的红土地中开始的,我知道你很早就进入西藏地区拍摄,那里最吸引你的 是什么呢?” “面临不可知的困难和丰富的光线。”他不假思索地说。 “等一下,让我消化一下,你是说你喜欢挑战困境,‘丰富的光线’指的是什 么?”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他那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摄影需要的条件,光线对摄影师来说就像化妆品对女人一样有魅力。”他简 短又带着一点戏弄意味地回答。 “高原的阳光变化无穷?” “对,很生动,很有灵气,从云隙间透出来,瞬间幻化。” 他从玻璃茶几下乱糟糟的书堆里拽出一本摄影画册,翻出几张仿佛是几何图形 组成的红土山地的照片。 “比如这张,是我在普兰的国际贸易市场附近拍摄的,当然那只是个很简陋的 交易场所,你看这光线,每一个沙丘都呈现出不同的亮度,很不容易的景象。还有 这张,就像是一道电筒的光束穿透云层射下来,极有力量。”闻屿有点投入地说, 但我感觉更像是卖弄。 “很漂亮。不过,我想大多数没有深入摄影的报纸读者也许会跟我一样,对摄 影语言和专业技术问题并不会太关心,而更愿意关注一些人性化的贴近生活的东西, 能聊聊拍摄过程中你印象最深的事情吗?”我说。 “都很深,每一次都刻在我身体里。” “有评论说,你是最亲近最了解阿里的人,你怎么看?” “我只是比较早地进入阿里地区,那个时候还没有宣传孔繁森,阿里是一片几 乎与世隔绝的圣洁美丽的净土,我很幸运地拍摄到了那儿最自然最淳朴的一面,现 在已经是旅游热地了,很可惜。”他放下架着的腿,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