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摄影师也是一般人。”闻屿灵机一动地补充道,“只不过摄影师更容易发现 眼前的美,而且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 梅玲并不在意地听着,猛地像是从中明白了什么,脸颊一下子染上了绯红。 割完了一背篓的紫云英,梅玲提着篮子在田埂上挑剪一种被她叫做“青”的低 矮的草本植物,叶面有些似芹菜状,隐在草丛里很不起眼,却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 的幽香。 闻屿不知道它学名是什么,但他对“青”这个简单而亲切的称呼相当满意,似 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混杂在里头。而当他从梅玲口中得知,这些野草样的 东西是用来做清明节前后家喻户晓的青圆子时,更有种茫然的赞叹油然而生。在梅 玲面前,他好像成了一个稚嫩而好奇的小学生,聆听着老师的谆谆教诲。于是,不 经意间,他将对“青”这种植物和由此联想到的世间万物的朴素又神奇的本质转嫁 到梅玲身上,仿佛她便是大自然精灵的化身。 梅玲看着这个英俊而光鲜的城里人说:“你没有吃过我们这儿的青圆子吧,和 你们城里的不一样,我这会儿就去做了,你去我们家尝尝吧?” 闻屿不知道她仅是邀请他品尝小吃,还是另有什么意思,他觉得梅玲是个本分 又难以亲近的女人,他甚至怨恨自己陷入这样一份可恶的感情里,试图打扰一个单 纯而宁静的新婚少妇,但他还是忍不住兴奋地接受了。 与第一次来这个“世外桃源”相比,小楼两边粉红的桃花稀疏了不少,嫩绿狭 窄的叶子开始占据桃林。走进外表精雅的小楼,里面的布置并不考究,除了一般的 家居之物外,宽敞的客厅里还堆着农具,厨房与客厅也连为一体,一眼就能望见灶 台。灶台边有位扎着两条长长的花白麻花辫的老妇人在准备午饭,面方额阔,脸色 红润而健康,和那日见到的新郎很有几分相像。 闻屿对老妇人的麻花辫有了浓厚的兴趣,他坐在灶社边烧火,伴着暖熏熏的劈 劈啪啪的火苗,和老人拉起了家常。老妇人也立即从见到这个陌生人时的突兀感觉 中退出来,让闻屿随便地拍照片,松弛而亲切的笑容挂在脸上,露出一口古稀年纪 依然上好的牙。 梅玲在门口的晒谷地上整理刚刚挑来的“青”,身上还是穿着红衣裳,在阳光 的助兴下,她蜷曲的身体像是从灶社里逃逸出来的一团篝火,将清净素雅的山谷照 得通亮。理好洗净之后,梅玲把“青”放进锅里略煮一下,然后,拌上面粉和糯米 粉,揉匀了,放到石臼里用木锤子夯。 这种古老的似乎只有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过的制作方式让闻屿从未自知的潜意 识迸发出来,将他推到凌乱缤纷的悬崖边缘。他怀着对自然古朴的生活的深切向往, 怀着对眼前名花有主的青春少妇的莫名眷恋,也怀着对自己不可名状的厌恶……他 几乎就要跳下去,不顾一切地将梅玲搂到怀里了,但闻屿还是抑制住了。 他望着梅玲举落大锤子的模样,那是个力气活儿,难以想象梅玲瘦弱的身子里 蕴藏着这样的能量,并且将机械笨重的动作变成了优美轻盈的舞蹈。 他看了一会儿,轻悄地走过去说:“我来试试吧。” 梅玲乐意地把木锤交给了他,用铲子配合闻屿的锤点,翻动着石臼里的东西。 要将筋筋绊绊的“青”完全敲碎,消失在面粉团里,并非易事,木锤子也很沉, 可闻屿却干得津津有味。他从来没有在枯燥的体力活中得到这样的乐趣,也没有和 一个女人分享过这样的乐趣,他停不下来了,他想一直这样夯下去。 正当两人沉浸在你一锤我一铲的有节奏的交响乐中,长久趴在梅玲身边的黄狗 起身,发出“呜呜”的亲昵的叫唤声,潘家伟回来了。他对这幕场景的不悦已经挂 在脸上,对闻屿这个不速之客也自然而然地戴上一副冰凉的铁面具。 闻屿细密、纤柔的心田里怎么容得下如此一个大石砾?他很快起身告辞。尽管, 梅玲也试图歉意地挽留,但在潘家伟面前,她的声音轻弱得像冬日里一片哆哆嗦嗦 飘落下来的雪花,闻屿的心被刺痛了。 几天后,闻屿借口送照片,再次来看望了梅玲,他告诉梅玲他要回去了,梅玲 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在脸上,他看到了这个细节,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感都没有了, 只有化为液体的激情在沸腾。 闻屿住的那个城市事实上并不远,但在梅玲看来,他们之间就像是一场永别了。 她塞给闻屿那日特地留下的一盒子青圆子,站在晒谷台上望着闻屿的身影在蜿蜒的 山路上颠簸,一点点缩小,最后消失,眼里有种模模糊糊的企盼。 闻屿留下的照片大部分是梅玲结婚那天拍的,还有几张是她婆婆的特写,两条 花白的麻花辫、皱褶迭起的黝黑脸庞和一口整齐的牙齿。那些照片后来在国际上获 了大奖,但梅玲家里的,早已被潘家伟塞进了炉灶里化为灰烬了。 我揣着一些零碎而复杂的感慨走在喧嚣的马路上,天气显得闷热,我没有打车, 也许是想在步行中慢慢消化我膨胀的思绪。 时间临近正午,我在一家普通的餐厅里吃了午饭,继续往报社赶,手机铃声似 乎在嘈杂的空气中断断续续地响了很久,我才猛然听见。 接起来,是贝明俊的声音。“麦淇,你再不接电话,我打算拨110 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