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奶奶眼泪汪汪的,用一双微微颤抖的苍老的手在坟墓上轻柔地爱抚,就像摸着 孙女儿的脸庞般软绵绵地诉说:“秀儿啊,奶奶来看你了,这儿山好水好,梅家把 你的房子也做得很好,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安歇吧。奶奶有梅玲照顾,你不用担心, 她是个好姑娘,你们换了名字是委屈你了,就算是你帮帮她吧,她也是个苦命的孩 子。秀儿啊,有时间就回家来,奶奶在家里等着你,再过几年,奶奶就来陪你……” 老人边说边不停地抹着泪水,却听见身后传来嘤嘤的哭声,回头一看,竟然是 梅玲默默地站在身后,满脸的泪水在透过树丛的斑驳阳光里闪烁。 “玲儿,你怎么来了?不怕别人认得?”奶奶惊讶地问道。 “我是从后山坡翻过来的,那里平日没人走。”梅玲说着,上前一步,跪倒在 路秀坟前,摸着墓碑上“梅玲”两字,仿佛抚摸着自己惨痛的过去,“我想来看看 秀……看看秀。”她低吟着。 “秀,这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奶奶说,你带走吧。”梅玲边说边将那本惨不忍 睹的相册一页页放入冥纸火中,看着它渐渐化为灰烬,被一阵清风吹起,在空中长 久地曼舞,人们说,这是那边的人收到后表示感激的一种方式。 回去的时候,梅玲偷偷地躲在自家门前的草垛边,远远地看了一眼母亲和弟弟, 心头滑过无限伤感。 奶奶轻而易举看出了梅玲的心思,拽起她的手说:“玲儿,你要是不嫌弃,以 后,你就是我的亲孙女儿了,我会像对秀儿一样对你。” 这话让梅玲还没有干的眼睛里又悄悄流出泪来,她不知道哭泣是因为感动,还 是为了愧疚?但她的心暖得像火烧一样,伴着隐隐作痛的感觉,逐渐沉淀在这块洒 满恩情的土地上。这天以后,梅玲便带着小雨和奶奶一起相依为命,过起了清贫却 温暖的日子。 29 自从梅玲看到另一个女人出现在闻屿身边的那刻开始,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看清 这个男人的真实面目了。她清醒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可事实上, 人体是一堆太过复杂的组织结构,很难找到真正的统率者,如果按照已有的科学知 识,人们会毫不犹豫地认识主宰身体的是大脑。但梅玲的大脑似乎并不太管用,尽 管她无数次命令自己忘记闻屿,身体却仍旧失控般一次次穿梭在那条狭窄而苍老的 弄堂里。 梅玲不止一次地在那幢木楼二楼的窗格子里,看到闻屿靠在窗口呆呆地凝视远 方,她的心情也不由得被拉得很长,像是被塞进一个拥挤的皮箱里,运回到了家乡。 她不知道闻屿风光的人生里还有什么不如意,但她分明感觉到这个男人也过得不快 活。 有一天,她在弄堂口遇见一个扫地的中年妇人,那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装 束立即引起了她的兴趣,而梅玲需要也正是这样一份能将自己掩藏的生活。她向那 妇人打听如何获得这份工作,于是,不久之后,这条弄堂和幸福街一带就出现了一 位戴着大口罩,有些跛脚的年轻清洁女工。梅玲觉得每天能和那扇孤独的门、那幢 寂寞的楼擦肩而过,她会活得充实,像是完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轻松,尽管屋 里的人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每日清晨,梅玲匆匆走街串巷,打扫干净道路,就赶到挺远的一家酒店洗衣房, 清洗烘干几百条床单被罩,然后,回家给奶奶和儿子做顿像样的晚餐,因为午饭她 赶不回去,大家都时常草草了事。奶奶在家带孩子,做些轻便的家务活,那段日子 虽然清苦,但全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让梅玲满足。 如此弹指一挥,已是第二年夏天了,刚满一周岁的小雨开始蹒跚学步。这一天 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渐暗了,梅玲回到家,却不见祖孙俩的身影。老人家在这里生 活了一辈子了,熟来熟往,走走街串串门也是常有的事情,梅玲并没往心里去,只 顾着手准备晚饭。 幸福街夏日闷热的空气里飘着一股酸腐的味道,比起整洁光鲜的城市中心,这 里是一个类似贫民窟的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但若是用城市的繁华与乡村的真实 相比的话,梅玲觉得这里只不过是用钢筋水泥堆砌的牢房,所有匆匆忙忙的城里人 都是被这些“牢房”和时间关起来的可怜动物。她有点想念家乡恬静的风光、清新 的空气和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想念小时候坐在家门口宽敞的晒谷台上,数天上密密 麻麻的星星,听奶奶和母亲讲一代代传下来的老故事…… 她坐在八仙桌前,一边悠闲地理着菜,一边惬意地让思绪随风飘荡。她觉得很 多年没有这么单纯而轻松了,像是回到了童年,可一位邻居大婶猛然闯了进来,那 副跌跌撞撞、心急如焚的模样立即将她逼回了严峻的现实。 “怎么啦?”梅玲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不妙。 “快……快去……你孩子……掉河里了!”大婶一路奔来,气喘吁吁的,只恨 自己说得太慢。 梅玲的脸一下子煞白,扔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胖大婶就跑。她们跑完幸福街, 又穿过那条弄堂,才在河岸边看到一队围观的人。梅玲奋力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 奶奶正瘫软无力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却浑身颤抖地抽泣不止。 “奶奶,小雨呢?”梅玲俯下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问。 老妇人说不出话来,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来指向河面。河面上已经见不到孩子 的挣扎,只有几艘渔船在用渔网打捞,几个赤膊的男人在浑浊的水里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