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重返樱桃谷 七 落山风 是啊,我该回樱桃谷去了。 我为什么不敢回去? 经历了如此严峻的生命打击,爱过,恨过,哭过,逃离过,绝望过,我该懂得 去冷静思索——问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把世俗的议论放在高于亲情的位置? 我可怜的父亲,比任何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刽子手都更多饱尝了苦果和报应, 当他被生活的涡轮撞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对于他,我仍然只有爱。 我受难的母亲,比任何为情所困走不出情关的女子都命苦,当她终于乘鹤归去, 我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 我的孪生兄弟商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他——这一刻, 我只有祈祷苍灵,还我兄弟! 还有尘叔,撒手人寰十四载,年年岁岁寂寞如初,岁岁年年凄凉如故——尘叔 坟前的草木若非已经成林?一堆白骨也许早已化做春泥,随烟散去。 呵,父亲,我回来了! 呵,母亲,我回来了! 商彤,尘叔,樱桃谷,我的亲人,我的天堂,我的诚挚如初的梦乡。 我回来了! 看我风姿绰约,天地飘萍,遗世而回。 看我摒弃了几多虚荣,又携来几多真纯? 看我依然年轻的笑靥里,有哪些是几经风寒依然执迷不悔的? 看我沧桑的灵魂中,有哪些是专门祭献给生命祭献给亲人? 在那些由成熟的信念和稚纯的热爱堆积起来的细腻思维里,清晰如昨地写着我 在痉挛与惊蛰之后的所有想法——回归山林,回归樱桃谷,回归十四年前的自己— —再做回那个十二岁的给父亲打酒喝的儿郎。 我的父亲,他在百米之外的地方看见了我。 我们隔着长长的十四年的空白,对望着。 父亲咧了咧嘴,那么熟悉的表情,大不咧咧的,似乎我们只是小别,似乎十四 年之中我只是匆匆地逛了一回溪水坪小镇,我们分别了十四年,竟然没有一点点隔 膜。惟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只是父亲的腿,他坐在轮椅之上。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啊! 我还看见了母亲,头上披着一块纯白的纱巾,一身缟素,美得眩目,美得殉情, 美得灿烂,美得让人心碎。这使我不禁想起式微妈妈,两个女人,一个活在爱情里, 一个活在佛光里,一个美丽依然,一个苍老憔悴——可怜的式微妈妈呀,你用全部 的爱和恨为父亲编织成的毛背心,让我怎么能拿得出来?一世夫妻,你只挣回了佛 心,而你的对手秋晓,她赢得了一个完整的男人。 我还惊异于那场大火的偏心,烧毁了山林,烧毁了我父亲狩熊猎豹的一双腿, 却偏偏放过了母亲,她的长发依然飘逸如风,她的风采依旧出神入化——母亲在我 的心中永远拥有这种让人不敢正视的魅力,我静静地望着她和父亲,渐渐地,从她 推车走近的从容中,从面纱飘忽的律动中,读出了一种安详,一种满足,无论如何 她都是深爱着和被爱着的幸福女人啊!在她与父亲相濡以沫地对视中,我还读出了 一些为情而殇的凄美,和父亲眼中恒久的动心。 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车从森林甬道上走过来。 越走越近。 突然,消失了。 我怔住了,呆住了,惊醒了。 原来都是错觉——这彩霞满天的景致,这森林甬道上推车而行的场面,这目眩 神迷的一切,全是光影交叠中的错觉。 眼前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 草甸子上,野菊花开得灿烂无比,周围的山林里,落叶松和雪杉喧哗低语。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感觉特别熟悉? 我来过这里吗? 这是哪里? 我看见了一座旧坟,两个新墓。 那座草木葱郁围拢着几棵红松的一定是尘叔的家。 而另外两个有着茸茸绿意,肩并肩靠在一起的,那里住着我的双亲! 我们就这样见面了。 在那么美的幻觉过后,在温馨可人的团聚场面烟消云散之后,我在这么寂寞, 这么安静,这么悄无声息的地方,见到了我的双亲。 他们躺在绿草鲜花的底下,白云在他们看不见的天上悠悠飘荡;他们躺在森林 腐殖土的下面,杜鹃啼血他们听不着,大雁归来他们看不到,满山的松涛最喜欢为 他们歌唱,可惜他们的耳朵早已被草茎绣蚀,他们只能与亡灵对视,只能感觉幽冥 的喟叹。 他们看不见是我回来了。 他们听不到是儿子回来了。 他们的商痕回来了。 只有一股旋风,从高高的山岗上,从林涛低诵的地方急匆匆地赶来,卷裹起草 叶、飞絮、落红、花蕊,漫天飞扬。 这是落山风吗? 这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落山风吗? 假若它是有灵性的,是否也是为了赶赴心灵之约? 假若它是赴约而来,又是谁的相约谁的不至之约? 我就这样在天地晕眩的瞬间惊魂未定,把心事雕蚀成凄凄风洞。 那么孤苦无依,那么漂泊无定,来无形,去无影。 眼看花雨寥落,熏风阵阵,我怎堪指冷心寒?又怎堪日后没爹没娘的孤零? 爹娘近在咫尺,隔了一层浅土也就隔了今生与来世。 青冢荒草,黄土一杯,伤心雨,断肠泪,谁能比我更无助? 除了眼前这旋转飞舞的落山风,谁能解读我的愁悲? 我是祭奠双亲而来,我的双亲在哪里? 我是追逐梦乡而来,我的梦又怎能圆满? 爹娘好像知道我的心事,好像为了安慰我,才化做轻旋漫卷的落山风? 爹娘的心事已被这股会说话的落山风说尽。 而年年的今日,是否还会有相同的山风,拂过林梢,拂过林中空地,拂过草甸 子上的灿烂鲜花,拂过我双亲和尘叔寂寞的墓碑。生死契阔,爱恨情仇,是否也会 化做远方隐隐的云峰,伴风而眠的心殇也不如初时那样冷冽入骨。即使那些久难化 解的陈年积怨,那些痛苦与忧伤,思念与期盼,灾难与噩梦,也会在他们的世界里 渐渐模糊,定格成我心幕上永远清晰的名字——我亲人的名字——古居,秋晓,钟 望尘。 茅台酒打开了。 第一杯,给我的父亲;第二杯,给我的母亲;第三杯,祭奠尘叔的亡魂;第四 杯,给亡命天涯的弟弟。 最后的一杯酒是苦的,留给我自己,它盛满了我几世几劫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