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我想变做一匹马 四 杏树之约 “驯马师”下达指令:“上一期黑白二马尽显本色,自我奋斗不息,情感奔腾 不止。这一期的核心是等待。” “驯马师”的“马经”是这样要求的:“等待是一生中最艰苦也最真实的状态, 真正的等待是其它什么都做不了的,为此,他们将彻夜不眠。夜间持续的等待。等 待着迟迟不来的睡意。等待某种尚不知名的爱。” 商痕为新一期“白马黑马”栏目撰写的文章叫《杏树之约》。 灵感来自于钟情的电话,来自放下电话时掀开他窗户的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还有,就是“马经”中的那句话:等待某种尚不知名的爱。 杏 树 之 约文 / 商 痕在为了理想而奔波的日子里,我的心里铺张着火 焰一般的激情,远方地平线上愈走愈远的剪影和划破天际的极光,都是我撕心裂肺 的风景。我的心情因为沧桑的逼近和青春的逝伤,因为读不懂生命里每一个失败的 断章和每一阕无妄的残句而强烈惊愕无比激愤。我焦躁狂盼每一个流光溢彩的瞬间, 由我驾驭通往凯旋门的战车,在铜铃花和矢车菊的草尖上行驶——而你必是那白云 深处惟一的动心,衣衫飘飘等我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离群索居的时候,所有的朋友都化做鸽子飞去,断然不愿与我做踏遍天涯的不 羁之 旅,只管去飞——而我是梦中独舞的白马呀,我怎能离开森林草地清泉花溪? 高高的林梢和征程上如尘如烟的疲惫,遮挡了鸽子们对马蹄声声的恋寻——我就只 有你了,却又与你离散于月明风清,痛失于晓雾雪霁;我们在黑云压顶的夜里,用 哨声和蹄音捕捉古人遗落的高山流水,谁也做不了谁琴瑟里的知音。 后来我被囚禁在大海边的一座屋子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 —我的身体被四季蚀成千疮百孔,我的心被洋流沉淀为琥珀玉佩,而潮起潮落也冲 刷了我情寄远方的雄心;寥落之中,我发现我早已不是白马,我丧失了最初和最后 诚挚恒久的冲动。四季的风和不变的清凄,把我挤压成一抹无主无冢的游魂,挣脱 绝无仅有的羁绊,我绝尘而去。 我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有一匹白马从千年万年的压迫中横空出世,不尽 的烟尘滚滚,不尽的彪悍淋漓,一声嘶鸣便石破天惊。我看见他挣脱桎梏时的那一 种遒劲,我听见他喟天长鸣时的那一种豪迈,压抑不住的激情是他张扬的雄心;毛 发柔媚就像雪后的白绫——这一切我非常熟悉,他是我曾经遗落的一个梦魅,不复 存在的我自己。一列火车载着无穷无尽的幸福扑面而来,轰隆隆碾碎我一世殉情的 伤悲,我倒在锈迹斑驳的铁轨上血流不止;我的热情却在枕木之上的每一个缝隙中 复活——每一节车厢里都坐满快乐的人,我只认得那个哭红了眼睛的你,和你迎风 招展的旗。 我知道这是你在呼唤,你在呼唤那匹久已死去的白马——历尽磨难之后,是否 还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是否还有关爱世界的决心?是否还有淋漓尽致的投入?是否 还有永远忘情的狂奔? 你的旗帜飘落在山上那棵遗世独立的杏树上,你在绿叶婆娑的树荫下临风玉立。 杏树上没有爱情果,但你依然要依偎着它的枝杆等待爱情。 好像我的马不停蹄一路狂奔,也是为了这千年久等的杏树下的心心相印;好像 杏树也化做我们灵魂跳舞时情不自禁的一个动心。 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 我的眼睛在一瞬间看穿前生后世红尘法轮,我的蹄声不仅和着琴瑟里的律动, 更是顺应了你的心跳加剧: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大口大口地呼吸,无声无息地流泪 ——我绕过杏树,绕过你的身体,亲吻每一寸被我泪湿的寂地,所有你留下的脚印 和指纹——走完整个过程我已再无气力,疲软至极,困顿至极;只想在你的抚摸里 跪下前蹄,匍匐睡去。 我知道那种每一根毛孔都被滋润的感觉,一如被天外之水温柔淹过的感觉—— 那是幸福。那是幸福啊! 我等待杏树之约。我等待幸福之约。 你来。水来。 那天早上,商痕险些错过了那个电话。 走在走廊上他就听见了,心里立马慌乱起来。 电话铃极有耐心,似乎一直在等,等他惶惶张张从背包里找出钥匙,等他忙里 出错对不着门上的锁眼,等他绊绊磕磕绕过办公室迷宫一般的矮墙隔档,等他在最 后一秒钟抓起电话筒:“嗨,我是商痕!” “我是钟情。”电话里的声音沙哑,破败,全然不像以前的钟情。 商痕的心猛地一揪。他放下背包,丢在办公桌上。 “你好吗?钟情?” “我不好。”钟情说:“我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商痕我要疯了,我 很不好,我要疯了你知不知道?商痕你知不知道?” “因为商彤吗?”他问,极有耐心:“不着急,慢慢说,好吗?” 钟情说:“我们都看见了你的……你的……《杏树之约》。” 商痕舒了一口气,在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 钟情的声音像是从地洞里,不,是从坟墓里传过来的:“商痕,我太痛苦了, 因为他,也因为你。”钟情说:“你知道么,他是改不了的,我看见他和一个男人 住在一起了,在傅家庄仲夏花园的一栋小别墅里,一个商人,一个经营高科技产业 的商人,他们在一起,他承认了,我也看见了,他给他买了奔驰600 的房车,他的 心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气喘吁吁,声若游丝,钟情似濒死之人。 商痕担心死了:“钟情,钟情,你听我说。” “我不相信你。”钟情说:“你的《杏树之约》已经说明了一切。你们兄弟俩, 枣木棒捶一对儿,一对儿同性恋!” “不胡说,好吗?钟情,钟情!钟情!!钟情!!!钟情!!!!” 没有声音,电话又挂断了。 商痕懵在那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钟情的处境,钟情电话里说的事情,都让他担心。 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钟情怎么办?商彤,商彤怎么办? 正在着急,电话铃又响了 ,是钟情。 “对不起,商痕,我一定吓着你了。” 鬼丫头,商痕在心里骂,嘴里倒给喊出来了:“鬼丫头,你真给我收魂儿吗?” 鬼丫头却在电话那边哧哧笑:“我喜欢你,商痕,上一次你叫我好女孩,这一 次你喊我鬼丫头。” 喜怒无常,她的话峰又转了:“你是这么好的商痕,为什么也是同性恋呢?世 间的好女孩那么多,好好地爱一个女孩不好吗?偏偏要……” 商痕又急了:“我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 商痕想说:你没看见我文章末尾的话吗,我喜欢水,我等待水,你来,水来。 只是这些话商痕喊不出来。 只是不敢说钟情你就是水,你就是“我的”水呀! 钟情说:“这次不是商彤告诉我的,是我自己从《杏树之约》里看出来的,那 真是写给另一匹白马的宣言,商痕你自己就是一匹病马,你讲述的是两匹病马的爱 情。它的主题就是:让白马遇见白马。”钟情说着好像拿起杂志在念,念着,念着, 又不解地问:“商痕,你文章中哪一匹横空出世的白马到底是谁?是商彤吗?为什 么你说杏树上没有爱情果,而你却让两匹白马在杏树底下做爱:大口大口地喘气, 大口大口地呼吸,亲吻他的每一寸身体,脚印和指纹,疲软至极,匍匐睡去……” 钟情一口气说完了这些。 商痕只觉得口渴难当。 他也不能告诉她,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棵杏树,一列火 车,一匹白马。梦一醒来,他就明白,他的这个梦与性有关:杏就是性,杏树代表 性树——男人的生殖器;杏树下没有爱情果表示那是一场无妄之爱、无望之爱,梦 里的驶过的火车就是欲望的载体,火车道和锈迹斑驳的铁轨预示着他必须努力寻求 一条正确的路径。而那匹横空出世的白马就是梦境中的性伙伴,是一个男人。 商痕现在寻求的是水。 钟情你是水吗? 钟情你真的不知道你就是水? 好苦涩的水。 钟情你的味道好苦涩! “钟情你也是写小说的,你难道不知道一篇文章在一百个人心目中,就有一百 种图解。我是写者无意,你可是读来有心啊。”商痕觉得自己心虚极了:“你知道 《LOVE》一直倡导新文风,倡导一种属于新世纪的口语化的文本实验,也始终以观 念新潮、内容健康著称于世。如果我们总编听到你这番评介,如果他也像你一样认 为我在宣扬一种不健康的情绪,我……” 钟情打断了他:“商痕,你太虚伪了。商痕,我对你很失望。” 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