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倦寻芳 四 风巢倦依 风巢这名字是将军给起的。 那阵子,阳子整夜整宿地不睡觉,打开门,敞开窗,邀所有的风进来。那些来 来去去的风便在她的小屋里轻荡着,徘徊着,流连着,掀起窗帘,掀起她的衣裙和 长发。 这个时候,将军来了,告诉她:“这是一座风巢。” 是的,这是一座风巢,有四季的风吹过,有精美雅致的风景,守侯在这个风巢 里,所有的人都是风中仙子——阳子想说,这一切我都知道,可这风巢与你与我又 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所思所想的只是我的孩子,她生下来才只有三个多月,可是她 已经死了。 将军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来到阳子的屋里。 他说完了那句话,就一动不动地站定在那里,伸出手,放在她的肩头。 阳子只觉得肩上的那双手,很厚实,很温暖,很安全,也很有力,让人心里的 某个角落,有些什么东西悄悄地绽开了,消融了,舒展了,继而是淡淡的想哭的痛 觉。但是她的心里还是想说:这种厚实的温暖的安兠的有力的感觉,与你与我又有 什么关系?这些不断绽开的不断消融的不断舒展的眼泪,与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可是她已经死了,死了! 别过脸去,看窗外晚秋的淡淡夜色,只觉得心里有那么强烈地,那么无从掩饰 的惶惑,好像在盼望着,盼望一种前缘未尽的结束或者继续,一种属于自己的殇或 故事。 听他说:“这是一座风巢,这个像风巢一样的小屋真好。” 听他说:“昨夜梦到你,坐在你的巢穴里,额前一缕柔软的发,眼中无限哀怜, 无限忧伤。” 听他说:“夜夜站在楼下看你的窗户,满屋都是你的风,满屋都是你的味道, 然而我却走不进去,大声喊你你都听不见。” 听他说:“那是你的风巢,我在风巢的下面,我听到你整夜整夜不停地哭泣, 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让你露出笑意。” 最后呵,他又说:“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最先知道,我和你流一样滚烫的血,我 们这么默契为什么我们只能属于别人?” 阳子听到这些,仿佛听到某个诗人在她的耳畔朗诵新鲜出炉的诗剧。 故事的海太沧桑,千帆过尽,已没有乘风的浪。 阳子哭了,她已找不到谁是她?她又是谁? 天沉下去,阳子的心沉下去。 挪开了他搁在肩上的温热的手,去换夜行的衣裙。 轻扫眉,重着唇,揽镜自顾,只看见镜中人发乌黑,眼如水,再也不是流不出 眼泪的那个伤心人。轻启夜门,静静地走下楼梯,风迎面扑来,迈出步履才发觉脚 步太响,只好脱了鞋,让粉色的赤足着地,让阴阴的夜凉渗到心底。 真想,做一次美丽的蝉变,化做幽雅的蝶儿飞去,飞到有鹰盘旋的地方。 突然想起来,他曾说过的,他的名字就叫鹰……对吗? 她虽然不是含冤的胡玉蝶不是会唱戏的娇蕊,但他却也是古玉龙一样的殉情花 树的男人啊! 再也不敢揽镜自顾,不敢素衣素面清丽出尘,不敢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怎 么看,也不像一枝残花败柳——她分明还是好人家的黄花女,不是渡过情关趟过苦 海劫后余生的阳子,不是欲哭无泪的伤心人。 手中握着满把的日子,慢慢地过。 阳子终于习惯了在有清风的夜里缓缓出门,不开灯,大开窗,邀南来北往的风, 遥遥迢迢抵落她的小屋。小屋依旧有四季不绝的风,依旧是伤心的巢寂寞的穴,却 在伤心寂寞的同时,多了一份对鹰的向往。 终于有一天,鹰来了。 将军来了,送给阳子一对玉镯。 阳子对自己说:让鹰留下点痕迹吧! 于是,燃起红烛的风巢中,有了与他弹奏的柔情蜜意。 于是,有了微醉时匍匐在他胸前的长发轻舞胡言乱语。 他说:“我好累呵,做将军累,做父亲累,做垂死的爱情里的丈夫更累;整天 都在做戏,总是戴着面具。只有在风巢中才能做回自己。” 他说:“阳子真好,阳子是风情万种的蝶儿,紫蝴蝶儿!,阳子令世间的女子 容颜失色,阳子羞花闭月暗香袭人呀!” “够了,我的鹰!够了,我的将军!”阳子轻叹,心里有晕晕的感动:“有你 这番话,风巢总是你的,一屋子的温柔总是你的,夜夜不卸妆的女人总是你的。当 你累了,做累了将军,做累了父亲,做累了男人和夫君,阳子总会用无尽的温存和 沉默来爱你。你来风巢住吧,阳子像邀清风一样邀请你来,一天,两天,十天,半 月,一生,一世,任由你。直到有一天你有了另一片天地,直到你厌倦了紫蝴蝶儿, 厌倦了风巢,想飞走了,我也会守在这里,等你。我就愿意这样的,一生一世等我 的鹰,等我的将军,等我的男人!” 那一夜,将军醉了;那一夜,阳子醉了。 那一夜真好。 鹰,真好! 第二天,将军就搬了过来。 风巢中,鹰飞蝶舞。 将军总是在黄昏时乘着夕阳走上楼梯,笑她躲在隐隐的帘栊后满心欢喜。 而每个清晨,抚摸着将军清秀的脸,宽阔的背,紧闭的双唇后琢磨不透的深沉, 阳子的心便隐隐做痛。每一夜都如同新婚,每一夜都抵死销魂,但是阳子知道,这 个躺在自己臂弯里的男人,他是属于那个名叫钟望尘的孩子,属于娇蕊。这一刻他 只是累了,他总有不累的时候。他在她的怀里歇息,醒过神去他就又是一只鹰了, 风巢太小,风巢里没有他搏击的长空,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紫蝴蝶儿,怎能伴他在 风雨雷电的高天上飞?! 终于,他听完了阳子她所有的故事。 他抚摸着阳子的长发,半天说不出话。 阳子一惊。 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她的将军,她的鹰,她的高大伟岸的男人,他不想要她了。 原本以为他们已被那个大大的“缘”字紧紧套住了,以为有缘就有一切。 然而,她错了。 风巢倦依,情缘已尽。 阳子真想说,鹰,别走;将军,别走。 只是心里知道啊,知道留不住他了。 将军出门的时候,阳子从手腕上褪下那对素玉的镯子中的一个,递给他:“这 只你带走吧。今生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听到我戴镯的叮咚声,那实在是一种张狂, 一种矫情,环佩不再叮咚。” 将军摇头,又摇头。 “你要忘了这一切?你不想再记起阳子了?你不再惦念紫蝴蝶儿了?” 玉镯叮咚落地,片片碎开。 阳子自觉冰炭相煎,心冷似雪。 “知道我的心情么?知道我想说的话吗?”阳子咬了咬嘴唇,满嘴是血。她轻 瞥满地的残玉碎片:“你看,这就是我了,今天碎在这里,再也无法拾起。” 将军无助,张惶地愣在那里,欲言又止,泪水模糊了一张俊脸。 曾经以为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这一刻发现他孩子般懦弱。 “你已经不是鹰了,你走吧!” 就在那个静静的月华如水的夜里,将军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