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隔着一世看你 十 血里头带来的不悔 关于秋晓在1969年的那个秋天把孩子生在尼姑庵里的事,充其量只能算做我们 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 虽然以后的一切会证明秋晓在我的生命里,在我此刻讲述的故事里,会是一个 多么重要多么关键多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依然无法在自己心灵的天平上把 重心和爱移一点点给她。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很私人化,很幼稚,同时又是欠公平的, 因为她至少给了我生命。 但我真的……真的……无法改变自己。 我甚至无法在心里痛痛快快地喊她一声……母亲。 她像一个道具或者一个僵持的布景出现在我挚情真述的故事里,我的笔和我的 文字对她的称呼却吝啬到最极致,写到纸上仅仅是“秋晓”或者“那个名叫秋晓的 女人”。 而式微妈妈不同,我对她的爱戴和敬仰是血里头带来的。 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我的生命和30余年苟且活着的日子,实际上是我的父亲 和秋晓对苦命的式微妈妈的最残酷的伤害。虽然在式微妈妈的心目中一个自天而降 的儿子于她是多么地难得和不可奢望;虽然在漫长而清冷的庵堂岁月中,她曾经多 么庆幸,庆幸这份得到和缘份。 那个离经叛道的嫣红怎么就偏偏就对无情无义的戏子动心了,勾引起郎情妾意 与邪思妄念,牵扯起抵死缠绵与爱恨情怨,倒让式微妈妈一头撞进恶梦不醒的深涧。 式微妈妈用心去爱的男人怎么偏偏就是珠胎暗结的产物,山高水远却又重回老 地方,黄鹤飞去竟也不忘了送子回归——我坚信自己是替爹娘来向式微妈妈偿还三 生情债的。我坚信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安排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式微妈妈是否会认同我的这个观点。 我只知道在秋晓没有挺着大肚子来尼姑庵之前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古居最 后一次归来又绝尘而去的那段日子里,式微妈妈是真的由尼姑庵里的活鬼变作无所 皈依的冤魂。 若干年后式微妈妈曾对我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和劫后余生的感受:“没有 一点点自尊,没有一点点希望,没有梦,更没有明天。”式微妈妈说:“我要的不 多,但我什么也得不到,当我最后意识到我仅仅只是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才知 道我真的是……又可怜……又可耻!” 而那段日子在我的想像里一旦展开画轴,就一定是从古居那张渐逝渐远的背影 开始的。 我从这张背影里看到的是一个懦弱的心里有殇的男子的逃逸,他以为他自此就 远离了烦恼之源,但实际上他又投奔了苦难之乡。式微妈妈从这张背影里看到了什 么呢?我想她看到的是绝望和爱——她爱他,她是真的……真的 那么……那么 爱他。只是转眼之间一切都没有了。 其实古居那天临走时也是缱绻难舍心有不甘。 他告诉式微妈妈:“其实这次回来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父亲告诉我的。 你知道我父亲是个失聪的人,从来没有谁能走进他的心里,和他心贴心地交流,父 亲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是因为他的女儿秋晓。当秋晓的母亲提醒我秋晓是我妹妹, 劝我离开秋晓的时候,父亲站到了我这边,让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在这之前我一直 以为他是看好钟望尘的,难道他只是为了和秋晓的母亲作对?后来我想通了,父亲 是个严谨的人,告诉我真相也只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和他和秋晓都是生死攸关的一件 大事,他尊重我,信任我,不愿我糊里糊涂铸就了人生的遗憾……” 是这样吗?式微妈妈用那双在尼姑庵走过千遭万遭的眼睛看着古居,她的眼睛 能看透尼姑庵里前生后世的爱恨情仇,却看不透眼前这个让自己见了一次面就当作 情郎去爱的表哥。在他和他的迷惘里,竟然没有……式微。 真的是这样吗?式微妈妈不敢问他,看他平静地说出秋晓的名字,看他毫不掩 饰自己的脆弱,一会儿像个孩子般的无奈,无助;一会儿又老于世故似的,写了一 脸的苍茫和疲惫。心里知道他是有爱的,他那么多愁善感,他的情像火山蕴藏着无 尽的可能和随时都会爆发的滚烫溶液,却从来不会为她。 他是属于秋晓的。 古居的眼里流淌着希望的光芒,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偷偷点燃,最先是阑珊的灯 火,最后是冲天的火焰:“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无论是小时候 跟着父母一起被批斗,还是后来去了北京,可是现在惟有我最清楚身世是什么,对 我而言,它就是能激活我生命让我活下去的神奇力量。是父亲给我的尚方宝剑 , 我用它去角斗,讨伐,逐爱!” 再也无话。再也不用盼着他,梦想着跟他携手走向婚姻的殿堂。 耳边却回响起一个久远的来自童年的声音:“母亲,母亲,我为什么叫式微?”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唇边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眼里还有梦,在刚刚走远的 地方,若即若离。“噢,式微么?!”母亲笑了,笑得无限深远,笑出一脸失意, 说话的声音那么低沉,婉转迂回,好像真的是从遥远的东周,从某个古代乐师的琴 瑟里拨弄出来的,散发着古诗经的遗风和神韵:“‘式微,式微,胡不归?’这是 古代的一个痴情女子在夜里等待外出的男人,夜露冰凉,风寒沁人,她也不愿躲回 屋子里;前路崎岖,脚下泥泞,她却要追溯而去,空对苍茫的夜色,字字珠玑,声 声喋血,无穷追问:天黑啦!天黑啦!为什么还不回家呢?”母亲说不下去了,含 泪哽咽。稍顷,又声情并茂地唱起来:“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 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母亲的眼泪,也像是从诗经里 流出来的,冰冷蓡人,淋湿了娇娇柔柔的女儿心,那一瞬间,小式微长大了,有了 自己的心事。她好像明白了母亲的心,又好像读懂了“式微”——也许母亲就是那 个古代的女子,母亲的心事隐在女儿的名字里,母亲的呼唤也从诗经里走到今天, 一路盼望,一路呜咽。“噢,母亲!你也等过吗?你在等谁?你也呼唤也无穷追问 过吗?他又是谁?”母亲苦笑:“傻孩子,是女人就难逃情关,难逃等待的命运, 等待爱,等待被爱;等待心爱的男人,等待被心爱的男人所爱。式微式微胡不归从 古代喊到今天,不变的是痴心,千变万变的是年代不同的女人。”母亲最后告诉她 :“我等的是你父亲!”母亲叹息着:“认识你父亲的时候,我还在商山寺里削发 修行。你的父亲是商镇集场上染坊里的伙计,常常到寺里给他母亲上香求愿。那一 天我去化缘并捎带着给河对岸的彭家屋场出嫁女儿的人家开脸梳头,归来时已是傍 晚时分,眼看着州河上起了大雾,商山寺却越走越远,越急越走不到头,等走到州 河的桥口时,天已快黑,一点防备都没有,就有一双男人的手,像是自天而降,一 把抓在我的胸窝处,又拧又捏的。等我愣过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跑了,黑柞绸的 扎腿的裤子捻绸的白衫子,忽悠忽悠两头闪的货郎担,原来是个下流轻佻的卖货郎。 我那时年轻气盛,也没见过啥世面,突然被羞辱,就什么都想不开了,抬脚就跳进 州河,只想一死了生。谁知我命不该死,竟被人救了。救我的就是他,他在桥下的 坝头子上漂洗染坊里白天染好的布匹,看见水中飘浮着一团不明不白的东西,用扁 担钩子一勾,才是个半死半活的我。他把我背到附近的村子里时,天已黑透了,祠 堂前的场院上烧了几堆干柴火,我被仰面朝上捆绑在大黄牛的脊背上,牛被赶着在 火堆之间狂奔乱窜,一身的寒意和死气被牛的体温和明火烤干驱尽,满肚子的黄泥 水也被牛颠来倒去,全倒得干干净净。我就这样又活了过来,却因此坏了名声,被 赶出商山寺。后来我就嫁给了他。我怀你的时候,他正要乘了龙驹寨船帮会馆的商 船去湖北采购染料,船到竹林关下游的西岭遭遇强人,一船人马被洗劫一空还被拉 了绑票,别人家都是腰缠万贯的商人或者殷实人家的子弟,被绑票只须拿了银两赎 回来也就平安告家,只有你父亲是个穷汉且又把南下备料的盘缠给贼抢了去,自然 是有家也难回了,就被强拉着上了山寨,成了一介土匪。一去半年多,再无音信。 我只有每天每夜唱那首‘式微式微胡不归’,直到我临产的那一天,红头白日的, 我刚唱了两句,就听门外有噔噔噔的马蹄和马嘶声,听到有人在山墙下连声迭地喊 叫‘粉云粉云’,只看见白光光的影子一闪,来不及探身到窗前四下里寻,便被人 点了穴位,一只装盛火纸的大麻袋罩在头顶,拦腰一掮,掳至窗外,扔在门背处的 一只白马驹上,扬鞭催马百十里地,来到北边的一个山寨子里,才被解开去见人, 你猜厅堂正中间威风凛凛坐着的谁?坐着你父亲!才半年多的光景他就成了彪悍的 山大王!也就在那一天我生下了你。你父亲说是我的歌声吸引了他让他夜不能寐, ‘式微式微胡不归’让他走到多远也想着回去。我也认定是这首歌给我带来好运, 使我得以和最爱的人团聚。于是我给女儿取名‘式微’,它代表我的一个心愿,愿 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所有相知相爱的人,早日归来,常相厮守,不离不弃……” 噢,母亲,式微的歌谣唱到女儿,为什么就单单剩下……剩下空等不归? 母亲帮不了她,母亲只会陪着女儿呻唤叹气。 那么,表哥呢?古居呢?你听到过式微式微胡不归了吗? 表哥只是血亲,“故居”已换主人。 更何况,这一刻,物是人非。 古居说:“式微,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这尼姑庵里有捉我回去的鬼。这在 以前也许只是一种错觉,这次回来就变做看得见也摸得着的痛觉了。我的亲生父亲 就是那个唱《林冲夜奔》的武生,尼姑庵里邂逅新相好,回到西安城就要吹灯拔蜡 休了原配,停妻娶妻,谁知那个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的琴师的女儿竟是个出了名的 好脾气的人,不愠不火几句话就把丈夫说转了心。她说:”你看咱夫妻结婚多年也 没生养个一儿半女,这会子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不过也就是戏文里唱的《蓝田种 玉》吧,横竖她怀上的也是咱家的种,把她接回来吧,前脚接回来我后脚就给她让 位子呀,哪怕她做大我做小,哪怕让我给她端吃端喝洗锅抹灶伺侯了床上躺着的再 侍奉怀里吃奶的,保证她母健儿肥,保证咱合家欢喜……‘我那父亲听了这话心里 的石头也就落地了,言听计从,掐算确了日子就准备回商州接回他爱的人。谁知这 时候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降临,雪封了秦岭整整四个月,他心里急啊,可是插翅也 飞不到大山那边去。直到第二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才急着赶着跑去,谁料想竟 赶上给她收尸,他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却得了不好治的病。他看见她时,她已 面黄肌瘦剩下一把骨头,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周全。她用手捧着同样是一把骨头的 我,用眼神和手势告诉他:“孩子你抱走吧,我见了你也就断了念想尽了心安了。 ’她从枕头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套桂子红的鞋袜裤袄,‘蹦儿’地一声咬下红肚兜上 的一枚琵琶纽扣,用红丝线串了交给父亲:”鬼,你给娃戴身上吧,让他长大了好 知道这是他娘留下的做念 ,这些衣服我要埋在地底下将来好陪我……‘我的母亲 说完这些就咽气了,我那父亲却急火攻心,歪在一边竟再也没喘过气。是舅舅收留 了我,从此后舅舅成了我的父亲……“ 古居说完这些就扭转身子踏上不归。 式微妈妈却听得云里雾里。 眼瞅他一步一步走远,瘦削的身子印在尼姑庵的阴影里,半天醒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