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个晚上,小池是流着泪回家的,仓库离她家有两公里,两公里她的泪都没流 干,你就知道她有多伤心。回到家,她把绑好的铺盖卷解开,把木箱里的衣服、饼 干、牙膏和香皂全部掏出来,摔到客厅的地板上,然后坐在上面哭。她爸问她为什 么?她说不想插队了。她爸说明天就要出发,想不想插队不是我们池家说了算。但 是小池不管不顾,双腿踢蹬,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又红又肿。她爸只好割了几斤猪腿 肉,连夜赶到赵万年家,求姓赵的把小池留下,或者找一个人替她去插队。赵万年 说好孩子都要放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这事我没法帮忙,你也别拿猪肉来当糖衣炮 弹。她爸回到家,把猪肉摔在桌上,冲着她就骂,当初谁叫你报的名?你不是说广 阔天地大有作为吗,现在怎么突然不想去作为了?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慢慢地 把哭泣声调到最小,把那些散开的衣服重新折叠,放进木箱,把那个铺盖卷又绑了 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同学到火车站去送行。小池和于百家、荣光 明等胸戴大红花,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列队爬上火车。所有的人都把脑袋从车窗口挤 出来,流泪的流泪,挥手的挥手,好几朵胸前的大红花都被挤落到地上。在那些伸 出来的脑袋里,我没有看见小池。她的爸妈挤向窗口,大声地呼喊“池凤仙”。但 是池风仙始终没把脑袋伸出来,就是火车拉响了汽笛,车身已经微微晃动,她也没 把头伸出来。火车的轮子开始滚动,窗口的脑袋一只只地缩回去,忽然,一个窗口 伸出了小池的半个身子,她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什么。她的爸妈跟着人群追上去, 一直追到小池的头变成一粒芝麻,小池的手变成一根线,才停下脚步。 小池他们一走,我就到动物园去顶我妈的职,每天侍候老虎、狮子和狗熊。哺 乳动物的嚎叫就像化肥,时刻催促我往上蹿,仅半年功夫,我就使劲蹿高了五厘米。 但是化肥也是有副作用的,它在催高我的同时,也催生了我的毛发。那些我认为不 该长的毛发,曾经吓得我半死。我关上门,用剃须刀把它们刮干净,然而几天之后, 它们又坚强地撑破皮肤。刮了长,长了刮,反复数次,我便相信这是篡改不了的事 实,就像土地一定会长草那样颠扑不破。这些现象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感到热,每天 必须喝几大壶凉开水,如果晚上要睡八小时的话,那么我就有四个小时睡不着,总 之有一半的时间,我不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像一团火坐在黑暗中静静燃烧。屋子 里坐不住我就坐到门外,门外坐烦了我就坐到动物的铁笼子边。后来我发现身上的 火越烧越大,就站到水笼头下冲凉水,白天冲五次,晚上冲三次。 深夜,除了动物的嚎叫,就没有其它的声音,但是远处,就在三合路那边,不 时传来火车的“哐啷”。实在睡不着了,我就骑车到达三合路铁道口,看那些来往 的火车,有时候是一列灯光,有时候是一堆堆货物。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 些过往的车上有我需要看见的人,或者那些车会给我带来意外欣喜。火车扑来时我 呼吸急促,火车离开时像抓走我的心,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看了几个夜晚,我才 猛醒,原来火车只不过是邮递员,我真正牵挂的是火车的那一头,也就是小池插队 的天乐县。我干吗要牵挂天乐县呢?说白了,是牵挂小池,只是我不想承认。 我是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忽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当时,我的手脚都冰凉了,像是 被谁抽了一记耳光,全身绵软无力。我说了一声“不”,就扶住单车站起来,但是 我的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单车被我抓倒,轮子空转着。小池不就帮我擦了一次 汗吗,干吗要去想她?为了驱赶这种没有道理的想念,我让我妈和曾芳占领脑袋, 我妈曾经把我搂得那么紧,曾芳跟我在肥皂泡里洗了那么多年的手,我竟然不去想 念,而偏偏去想念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真是岂有此理!我把目光落在摇曳 的树影上,落在零星的路灯上,落在又直又黑的两条铁轨上,看见曾芳踏着枕木远 远地走过来,她脚步轻盈,越走越近,连两只羊角辫都让我看清楚了,连“妹妹” 都快脱口而出了,她却忽然长高,一眨眼就变成了小池。我让小池退回去变成曾芳, 让她一遍遍地从远处走过来,但是只要一走近,曾芳就会变成小池。我不得不承认 小池抢占了我脑子里的地盘,她固执地钻出来,裙子在我眼前不停地飞旋,旋得我 的思维一片混乱。难道她对我的帮助不是革命友谊?难道她抱住我不是耍流氓?我 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别急着下结论。我说到做到,即使眼前的铁轨由近而远地清 晰,即使天亮了,我也不承认小池是想跟我谈恋爱。 第二天,我正在清扫兽笼里的粪便,忽然想起小池的那张手帕。它出现在我面 前是送我爸去三厂那天,我满头大汗,小池掏出它递给我。我没有接,小池就用它 来给我擦汗。她只擦了几下,我就闪开了。从那天起,手帕就没有离开过小池的嘴 巴和鼻子。她没有破相,干吗整天用手帕捂着自己?难道她是为了闻手帕上的气味? 那手帕上可没少沾我的汗水。想到这,我扔下铁锹就往第五中学跑。一口气,我跑 到校门前的树下,围着那棵树找了起来。记得就在这地方,小池那天一生气,把手 帕扔了,我还踢了踢。半年过去了,地面落了些树叶,树叶里有甘蔗渣、红薯皮和 撕烂的纸盒,就是没有手帕。清洁工的扫帚至少在这个地方走了一百八十多遍,即 使没把手帕扫走,经过这么久的太阳和风雨,它也该像树叶那样腐烂了。我在树下 转了十几圈,连布渣渣都没看见,倒是在树的周围踩下了不少动物的粪便,凡是走 过我身边的人不得不捂住鼻子,像小池那样捂住。也许小池根本就不是闻我的气味, 如果不是,那她干吗要在我面前扔掉手帕?她有一千次机会扔掉手帕,干吗偏偏要 当着我的面扔掉? 越是回忆,我越是拍大腿,恨不得拿自己去枪毙。小池给了我那么好的机会, 我竟然没有抓住,真是天底下的第一笨蛋。如果能挽救该多好!当晚我就铺开信纸, 开始了挽救工作: 小池: 你好!天乐县好玩吗?你去爬那个五色湖了吗?插队的生活怎样?你能干农活 吧?是不是哭鼻子了?想家了?你恨我吗?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该骂你“流氓”。 我向你道歉,希望你原谅我。 我一直把男女的接触看成是“耍流氓”。班主任“没主意”是这么教育我们的, 校长赵万年也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再加上我妈的教育,我骂你“耍流氓”就不奇怪 了。刚来动物园的时候,我经常用木棒打那些耍流氓的公猴,后来何园长教训我, 说如果母猴的生育能力下降,就扣我的工资。原来猴子可以理直气壮地干这种事, 那人为什么人就不可以呢?书上不是说“人是高级的动物吗”?既然人也是动物, 就应该享受猴子的待遇。不过人又好像不完全是动物,人应该有高尚的情操,不能 像动物那样不要脸,因此人选择了一个中间办法,就是志同道合,先谈恋爱,谈妥 了,同意了,才…… 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最后把自己都写糊涂了,于是我就撕信。撕过之后,我 又重写,写过之后,我又撕。信的内容大致就是骂自己,恨自己,后悔当初没理解 小池的意思。写着写着,我开始在小池的名字前加“亲爱的”。折好信,封好信封, 我来到大街上的邮筒前,准备把信丢进去。但是每一次,我的右手都紧紧地掐住左 手,提醒自己:万一小池生气呢?万一她把信交给组织怎么办?信也许太露骨了, 是不是再含蓄一点?没准小池对我已不感兴趣……鬼都不会相信,一个被我骂过 “流氓”的人还会原谅我。我在邮筒前徘徊,始终没敢把信丢进去,尽管手里的信 每天一换。 我给小池写的信,全部压在席子底下。随着信封的增多,信的内容也愈来愈赤 裸裸,就像说私房话,写得具体亲密,连想她的裙子、想她的大腿都写。这样一来, 我常常梦见小池。有天晚上,我梦见她在我面前脱裙子,好像也是在仓库里。这次, 我没有躲避,跟她睡了。梦中的嘴巴像抹了糖,身体舒坦到了顶点,但是很快我就 从顶点摔下来,全身疲软无力,裤衩湿了一大片。这是我第一次梦遗,我从床上爬 起来,给小池写信,说我想你想得都梦遗了。 到了白天,我觉得梦遗是一种错误。我爸睡不着、喝凉开水、看火车、梦里喊 赵山河都曾被我视为流氓行为,更何况我是梦遗。我发现我已经重复了我爸的前三 项,再这么下去,我就是另一个曾长风了。一天深夜,我被自己的声音叫醒,听到 自己在喊“池凤仙”,手里竟然还抱着枕头。这和我爸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一个 师傅教出来的。梦里喊了好几次“池凤仙”,我才真正理解我爸,才知道抱枕头的 人不一定就是流氓。 星期天,我骑车回到三厂。我爸正在过道的煤炉上炒青菜,我叫了一声“爸”, 他不应,也不抬头。我站在旁边看他,他的锅铲平静地搅动,青菜的颜色慢慢地变 熟。他把青菜舀起,端着盘子往宿舍走去。他的盘子从我的鼻子底下晃过,他的膀 子差不多擦到我的手臂,但是他一声不吭,好像我是外来的乞丐,会分掉他的食物。 他木着脸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盆吧哒吧哒地吃,不时把几根青菜送到嘴巴。我走进 去,坐到餐桌的另一边:“爸,请原谅,有些事我现在才明白……”他转过身,背 对着我,忽然提高了嚼食的声音。我等待着,时刻等待着他把饭吃完。 吃完饭,他提着饭盆和菜盘走出去,把它们“哐”地丢进锅头,离开了。我擦 干净餐桌,扫了地,洗了碗,把床上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他才带着刘沧海回来。 我叫了一声:“刘叔叔。” 刘沧海:“长风,这不合适吧?” 我爸:“你就照我说的说。” 刘沧海抓抓头皮:“广、广贤,你爸他、他要你回动物园去。” 我爸大声地:“刘沧海,我是这样说的吗?” “你又不是说俄语,干吗还要我这个翻译?你自己跟他说不就得了。”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我爸又吼了一声。 刘沧海:“广贤,走吧,别惹你爸生气了。” 我站起来,走出门去。刘沧海跟上,轻声地:“你爸找到我,就想让我跟你说 一声‘滚’。他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呢。” 骑上车,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我抹一把,眼泪就流一把,越抹越多,遮住了 我的视线。单车歪歪斜斜地出了厂门,我停在路边流泪,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大了, 自己小了,孤单了。路过的雷姨看见我哭,走过来:“广贤,谁欺负你了?我叫你 爸来收拾他。”她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让我的泪水流得更猛烈。 回到动物园,我就给小池写信。我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是我活 下去的发动机,是我全部的寄托。我愿意为她去跳河,为她去生病。我爱她,深深 地爱她,比爱伟大的导师和领袖都还爱她!我一口气写了五页信笺,当晚就丢进了 邮筒。然后我掰着指头算时间:明天上午邮递员会来取信,下午信被分捡,晚上信 会装进发往天乐县的邮包;第三天凌晨,邮包会放上途经天乐县的火车,下午邮包 达到天乐县;第四天上午,天乐县邮局会打开邮包,再次分检,信会被分到去八腊 人民公社的邮包里;第五天,邮包会跟随班车到达八腊公社,八腊邮局会对邮包进 行分检。如果当天有人去谷里生产队,那么这封信就可以在第五天的傍晚到达小池 的手里;如果当天没人去谷里,那么这封信也许会在邮局搁到第七、第八天,等小 池来赶街了才会拿到。一想到那么漫长的邮路,我就恨不得把信直接送达小池的手 上,甚至想亲自为她朗读。 第六天,寄出去的信被邮局退了回来,原因是没贴邮票。一气之下,我在信封 上贴了两张,把信再次丢进邮筒,然后又想象一遍信件的旅程。这一次,我的想象 没有停止于到达,而是继续往前延伸。我想象小池接到信件时兴奋的模样,脸红扑 扑的,像加菜那样兴奋,然后一个人跑到僻静处,小心地撕开信封,一字一句地阅 读,估计刚看到“亲爱的”,她就会惊讶地张大嘴巴,要么撇嘴,要么把信压在胸 口。不管是反对或者拥护,晚上她应该给我回信。第二天她的信被丢进公社的邮筒, 逆流而上,和我的信一样大约需要五天的行程。去信五天,来信五天,小池的回信 最快也要十天后才到,但愿她不要忘了贴邮票。 二十天过去了,我没有收到小池的回信,相信这绝对不是邮票的原因。一天傍 晚,我经过三合路铁道口,正好碰上一列途经天乐县的火车,想也没想便跳了上去。 我抓住扶手,站在车门前的踏板上,让风刮着我的脸,一直刮到下一站才混入车厢。 我钻厕所,站过道,逃过验票员,于第二天中午到达天乐县。 走出火车站,我看见整个天乐县城都泡在细雨里,一片迷糊。从泥泞的道路和 透湿的屋顶可以判断,这不是阵雨,至少已经下了半个月,正在往物体的深处渗透, 仿佛没有一年半载没法干燥。我到汽车站打听,开往八腊公社的惟一一趟班车已在 上午八点钟开出。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步行。我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坡,走过一大 片金黄的稻田,穿过阴沉沉的森林,所过之处,没有一个地方不浸泡在雨中,那些 饱满的稻穗被雨水压倒在田里,有的开始腐烂;山洪在黄泥小路上冲出大小不一的 壕沟,就像树叶的脉络;长条的成块的雾在山间和树梢飘荡,有的像破布那样掉到 了地面;就连鸟的翅膀也淋湿了,它们只飞了几丈远就落进了树叶。 这是我步行的“世界之最”,好像把以前走过的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天 的长度。还有那些讨厌的雨,它让我的身体没一处干爽,连鸟仔都淋得缩了进去。 好几次尿急,我找不到工具,只看见一线尿从肚脐眼下面射出。现在我经常看见电 视剧一表现爱情,主人公就在窗口外面淋雨,只要这么一淋,屋子里的人准会感动。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天我足足淋了六个多小时,如果加上回公社的两个小时, 一共是八个多小时,一秒种都没打闪。 晚上九点多钟,我像一只落汤鸡到达谷里,找到了小池的屋子。窗户还是亮的, 里面点着煤油灯。我借着门缝透出的光线,把每只鞋子上差不多两斤重的泥巴刮在 门前的石头上,才敲开门。小池先是一愣,接着声音像一盆水迎头泼出:“你怎么 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是走路来的。” “不是说今天,我是说当初。” “现在来不行吗?” “晚了,就连你的信也晚了。” “出什么事啦?” “……我恨你!” 小池咬住嘴唇,咬了好久,才往湿柴上倒了一点煤油,在屋子里点起一堆火, 让我烘烤湿透的衣服。我想脱下上衣来挤水,她说:“别脱,你就穿着烤,离火炉 近点。”热气逼近我的身体,腾起团团水雾,我像一台造雾的机器,坐在火炉边, 让衣服上的水蒸汽源源不断,让白色占领整个房间。已经夜深人静了,小池也没关 门,期间吹来一阵风把门合拢,她跑过去拉开,门敞得比原来的大,还支上一根棍 子。这哪像小池的风格,我一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只是紧咬嘴唇,低头 看她的脚尖,好像答案写在脚趾头上。房间里沉默着,我写信时的滔滔不绝不见了, 小池耍流氓的胆量也没有了,只有炉火里的木柴不时地“噼啵”一下,让我的心里 产生那么一点点暖和。等身上的衣服接近干燥,小池抬起头来:“你到王队长家去 睡吧,荣光明和于百家都住在哪里。” “我不想睡,就想看你,看到天亮我还得赶回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