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装配车间干活的间隙,我会扭头看看后窗,透过后窗的铁条可以看见一道绿 色,那是一排低矮的冬青树,冬青树再往外十米,就是装了铁丝网的高墙。高墙是 我的界限,不仅挡住身体,还挡住视线,除非自己能变成停在冬青树上的鸟,否则 就不要打这堵墙的主意。看多了,我突然发现这墙是透明的,仿佛可以看见墙后面 的杯山,看见遍地的草和满山的树,有时那堵墙又变成一扇门,它缓缓地往两边打 开,让我自由地出入。这样的幻想经常被同事们扭螺丝、敲铁皮的声音打断,墙还 是墙,它结结实实地堵在那里,不仅不透明不能打开反而越来越高了。一个冬天的 下午,我注意到冬青树下面的泥土,它们发干发黄,比旁边的水泥地板高出来两寸, 也许……天哪!也许下水道的井盖就藏在冬青树的泥巴底下。我开始留意这一排楼 房,发现楼房的排水管都安在后窗的那一面,而冬青树跟楼房的距离,正好是下水 道的距离。 但是除了食堂后面那一扇紧锁的铁门,这一排房子基本上没有往后开的出口。 也许某一天,干部会叫我们去给冬青树理发、除草、松土。冬天雪落在冬青树上, 树根下的草全部黄死了。春天冬青树冒出嫩芽,草从泥土里一点点地拱出来。我这 样看了两年,到第三年夏天,管我们的干部说有关部门要来参观工厂,全体犯人必 须用一天的时间来整治环境。 劳动工具堆在院子里的操场上,有铁锹、长剪子、扫帚、锑桶、拖把、石灰刷、 石灰桶等等。犯人们列队拿工具,我们车间这一列正好来到铁锹前,我第一个拿起 了铁锹。就像长年的赌徒总有押中筹码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被两个执枪的战士领 着,从食堂后面的铁门走出来,清理后窗下那一排冬青树和墙根的乱草。我目测之 后,站在左边数过来的第十棵冬青树面前,开始埋头松土、除草,松到第十六棵冬 青树时,我用力戳进泥土的铁锹发出了铁碰铁的声音。我又用力地戳了几下,千真 万确,下面就是一块铁,这块铁就是下水道的井盖。我把铁块上的泥土仔细地松了 一遍,松得用手都可以扒开。 干完活,食堂后面的那扇铁门嘭地关上了,门上扣了三个门绊,绊上挂了三把 铁锁,要从这里出去基本不太可能。这才叫绝望呢,让我找到了井盖,却没办法从 院子里出去。冬青树下的泥土被几场大雨淋湿,被一番番太阳曝晒,又慢慢地板结, 地面长出了新的杂草。 我逃跑的念头就要像恐龙那样灭绝了,好在我不是全天候的笨蛋,偶尔也冒出 点小聪明。对不起,我这样夸自己让你笑话了,要说聪明,像你这样的姑娘才叫聪 明,眼睛骨碌碌地转,听人讲话从不插嘴,该惊讶、该悲伤、该同情的时候,脸上 都有表情,要么微微张嘴,要么眉毛低垂,要么眼眶湿润,和当年赵敬东听我讲话 的模样有几分相似。说真的,我都快五十岁了,没少跟人聊天,你却是我碰上的最 好听众,所以我想跟你多聊一会,没关系吧?没关系就好。 当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厕所的墙壁给了我一点启发,就是车间旁边的那间厕所, 它的气窗开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如果能搬凳子、砖头什么的进去当然方便了,关键 是我们上班、下班、进厕所都有战士看着,手里不能拿哪怕一颗螺丝钉。我又不是 跳高运动员,只能望着窗口叹气,但是我发现后墙壁上有一根微微凸出来的砖柱, 由于它只凸起一厘米,双手没法抱住它往上爬,除非会气功。不过,我用手指在墙 壁上量了一下,砖柱跟墙角的距离大约有两米一。如果我能像张闹那样劈叉,能把 双腿劈成一条直线,一个脚尖点着墙角,一个脚尖点着砖柱凸出来的那一厘米,也 许能慢慢地撑上去。只能是也许,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开始在监舍的床上练习压腿,每天压下去一点点,尽管很痛、很难,但是我 有愚公的干劲,相信子子孙孙压下去,总有一天会把两腿压直。张闹劈叉的时候腿 不是很直吗?她能做到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做到?这样压了半年多,我的裤裆离地 面近了一些。经常,当我叉开腿的时候,犯人们会冷不丁地踢我的裤裆,顺便骂一 句:“你他妈的要做戏子呀!”我痛得在地上打滚。有时为了掩人耳目,我就跳一 段冒牌的芭蕾舞,那都是偷看张闹他们排练学来的,虽然业余得不能再业余,但在 那样的场合,那样的地点,那样的年代,就凭我的几个点转、大跳、凌空跃,就算 得上是“功勋艺术家”了。犯人们看得直流口水,吹口哨,拍巴掌。个别想搞同性 恋的,偷偷给我递糖果、饼干。然而,这些瘸腿马哪知道我这辆拖拉机的志向。 没想到陆小燕会来看我。陆小燕是我的同事,相貌跟张闹没法比,却超过小池, 如果不算文化分,可以给她打个六十五分,如果要算文化分,那她就是三个中的最 低分了。她的脸上有事没事总挂着一丝笑,是一副值得信任的表情。但一月十九号 那天下午,当我走进接见室坐到她对面时,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脸上的笑意像逃犯那样跑得无踪无影。我说:“小燕,感谢你来看我。你不要太为 我伤心,我知道你同情我、可怜我,但也不要哭坏了身体。天气这么冷,过不了多 少天就要下雪了,你还是留点热量吧。”她一抹眼角:“曾广贤,你想得美,我这 那是为你哭呀,我是在哭我自己。”我顿时愣住,让她自由地哭,展开来哭,哭了 大约十几分钟,她掏出手帕来抹干泪水:“你说我哪点不好?我帮他买衬衣、绣鞋 垫、织毛裤、掏耳朵、剪鼻毛、挤黑头、抄文章,给他爹买棉帽,给她妈买护膝, 比对我的亲爸亲妈还好。可是他那个当官的爸、小气的妈却嫌我身上有动物的气味, 故意用手掌在鼻子前扇来扇去,好像我是屁。广贤,你闻闻,我身上有动物的味道 吗?即使有那也是劳动人民的味道,哪一点比他们白吃白喝的差?” “小燕,你这是说谁呀?” “那个势利小人呗。” “原来你是来找我忆苦思甜,我还以为你来同情我呢。” 她从提篮里拿出一条毛裤,递给我:“本来是织给那个负心汉的,但他太急了, 还没等我织完就听他爸妈的,闹着跟我分手。我想把裤子拆了,忽然想起你,就按 你的身材把它织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你?你拿它来御御寒吧。” “这不是捡别人的便宜吗?” 她扳起脸:“你以为你是过去的曾广贤呀?能捡便宜都不错了。我一个黄花闺 女,连你犯强奸都不嫌弃,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你别提这事,一提我全身都是火。我根本就没强奸,是张闹污蔑我。” “你强没强奸我不在乎,如果你愿意,我……等你。”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还有五年呢,你就眼巴巴地守寡呀?” “我是考虑了好几个月才来看你的。” “恐怕你背不起那么多闲话。” “女人谈过恋爱就不值钱了,你至少不会说我身上有动物的气味吧?” “你别冲动,还是让冷风吹一两年再说。” 她抓过我的手,捂到她的额头上:“我比下雪天还冷。” 我把手抽回来:“小燕,如果你想帮我的话,就给我做一双鞋子。” “是布鞋吗?” “你帮我买一双特大号的解放鞋,然后在每只鞋子里垫上一厘米厚的胶皮,把 胶皮用粗线钉在鞋底上。” “这是什么鞋子呀?能穿吗?” “我要用它来跳芭蕾舞。” 她“哦”了一声。我呆呆地看着她,看得她低下头去。我说:“其实你很漂亮。” “你想逗我开心呀。” “是真的,自从我被关以后,没看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原来你是四五年没看见女人了才觉得我漂亮。”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你的心灵很漂亮。” “曾广贤,除了心灵,我真的就长得一无是处吗?” 我打了一下嘴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乱了……” 一天,我在监舍里劈开双腿,忽然感到鸟仔一阵冰凉,它被压在了地板上,这 说明我的腿已经直得不能再直,已经跟地面平行。我趴在刚才劈叉的地上,用手指 量了五遍双腿劈开的距离。上班的时候,我溜进厕所,用手指在砖柱和墙角之间量 来量去,发现我劈开的距离还短两厘米。这时,我双倍思念陆小燕,希望她尽快把 我需要的鞋子送来。只要那双鞋子一到手,我的脚尖就可以延伸两厘米,我就可以 离开这个冤枉我的地方。 陆小燕真理解人,我一想她,她就来了,好像我是瞌睡,她是枕头。我们一见 面,她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你要这鞋子干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你把我当傻瓜了,要是穿着这种鞋子跳芭蕾舞,不把脚崴断才怪。” “你别管,快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她把鞋子摆在桌上:“因为要绣鞋垫,所以拖了点时间。” 我瞥一眼鞋子,里面垫着彩色的鞋垫,每一只鞋垫中央都绣着两颗交叉的心。 我身上的肌肉一阵软,这是感激和兴奋扭在一起的那种软,就觉得陆小燕聪明,知 道用鞋垫遮住下面的胶皮。我说:“原来你知道我鞋子的用途。” “是不是想用它来逃跑呀?” “你别把话说得像敲锣打鼓。” “我帮你做这鞋子的时候,就觉得它像个作案工具。” 我小声地:“姑奶奶,求你别说了,再过几天我就出去了。” 她的脸顿时挂下来,全身都哆嗦了:“广贤,千万别这样,如果你想跟我做夫 妻就别这样,我听说好多逃犯最后都被乱枪打死。” “我又没强奸,凭什么要我坐八年?如果连前面等审判那两年一起算,就是整 整十年,两个五年计划呀!他们竟然让我白坐了两年,这年头,连法律都乱套了。” “别怪他们,他们没拿你去枪毙就算公正了。要怪你就怪张闹,要是她不陷害, 你哪会蹲在这里。” 我低下头,把想说的话一拖再拖,拖的过程中,往事在我脑海不停地打闪。我 说:“其实,怪只怪我自己,要是我不钻进张闹的宿舍,什么事都没有。” “不就五年吗?我等你好啦。” “好吧,我听你的。谢谢你的鞋子!” 她忽然把鞋子收回去:“鞋子我还是带回去,免得你想七想八的,到时没得后 悔药吃。” 我伸手想去抢那双鞋子,但马上又缩回来,生怕被门口的战士看出破绽。她抽 出鞋垫,递给我:“这个,你拿着,想我的时候,看看它。我这是为了你好。” “真小气!既然舍不得给我鞋子,当初干吗要做?” “当初我也不敢确定,以为你真拿来跳舞呢。” “你是现在才确定的吗?” “是呀,刚才你不是说过几天就出去了吗?” 想不到陆小燕是拿鞋子来试探我,我竟然对她放松了警惕,这么多年的教训白 教训了,学会的“延时话”也白学了。我暗暗地骂自己是头笨驴,都看过多少反特 电影了,竟然还中美人计。 回到监舍,我把陆小燕送给我的鞋垫塞进臭烘烘的鞋子,每天踩着它上班下班。 我从来不洗那双鞋垫,任凭它被汗水浸泡,有时觉得它太湿了,就掏出来晾在窗台, 让太阳晒晒,又把它塞到鞋子里,上面的彩线渐渐地模糊,鞋垫最后变成两片黑乎 乎的东西。 我在猛吃猛睡猛干活之余,经常收到陆小燕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广贤,你 也二十好几的人了,不切实际的事情别去想,危险的事情别去做,只有老老实实地 改造,才是你惟一的出路,也是我们幸福的基础。因为我爱你,才这样劝你,如果 不爱你,我才不管你死活。你听话了我让你亲我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掐你耳朵… …” “自作多情!谁想亲你嘴了?”我把信笺丢在床上,埋头蹲下。侯志拿起信, 几个人围了上来看。“麻赖,你有这么好的姑娘爱,还他妈的生什么气?”他们不 停地踹我屁股,拍我脑袋,高兴得这信好像是写给他们的。我突然跳起,劈开双腿, 落到地板上。我跳起,劈下,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劈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才站 起来。他们拍响巴掌,以为我这是高兴,其实我是提醒自己别忘记逃跑,别再中美 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