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天下午,她喂饱了鸽子、斑鸠、孔雀、八哥等等鸟类,就跟单位请了半天假, 专程到东方瓷砖店,跟张闹打听一个名叫曾广贤的人是不是在这里工作?她自作聪 明,以为张闹不认识她,其实张闹只瞥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张闹说:“你来 晚了,曾广贤今早到广东采购去了。”她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出了店门。 等小燕一走,张闹就骑上摩托车,朝铁马东路37号仓库赶来。当时,小燕也在 往我这里赶,只不过小燕坐的是公交车,张闹坐的是摩托车,所以小燕比张闹慢了 十几分钟。张闹跑上楼梯,说:“广贤,你爸派人到我那里找你,我骗他们说你出 差了,如果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骗子就回避一下,他们马上就到啦。” 我赶快钻出阁楼,锁上门,跟着张闹跑下楼梯。我坐上张闹的摩托车,拐上铁 马东路,正好看见小燕从公交车上下来,当时我被张闹说的“他们”给弄晕了,以 为接着下车的就是我爸,所以把头扭开了。 张闹在东方路的劳动大厦订了一间房,交待我三天之后再回去,这样我爸才不 至于犯心脏病。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双人房,摆了两张一米二宽两米长的木床, 上面铺了凉席,凉席上是枕头和毛巾被,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利索。张闹跟我 面对面地坐着,膝盖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近得我鼻子里全是她的气味。书上说辽 阔的草原能培养人宽广的胸怀,为什么不说狭窄的房间让人产生邪念?我看着张闹 黑白分明的眼睛,嫩葱一样的小脸,伸过来的胸口,忽然就同情她的表弟赵敬东。 一个人要长期抵抗这样的诱惑,没坐过牢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像我这样已经坐过 牢了,也还不只一百次地想扑过去。但是,我暗暗捏紧拳头,让指甲抠进手掌,提 醒自己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一个人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同样的错误。 聊了一会,张闹双手捂住腹部,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我说:“生病了吗?” “每个月总要痛这么一次。”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痛一阵就好,咬咬牙能挺过去。” 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喝了几口,额头上冒出层层细汗。我把湿毛巾递给她。 她擦了几把,倒到床上呻吟。我问:“你犯的是什么病呀?” “痛经呗。” “那干吗不去治疗?” “治这病还不容易呀,找个男的结婚就不痛了。” “那你干吗不结婚?” “没人要呗。” 我搓着双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没人要?这不是开国 际玩笑吗?” “连你都不要我,谁敢要呀?” “这更不可能,你别逗我开心。小燕说过,你不可能看上一个劳改犯。” “你的嘴上整天挂着小燕,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她呀?” 我加大搓手的力度,手心搓热了,出汗了,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答案能从 手掌上搓出来。趁我找答案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我这个傻瓜竟然不知道她是暗 示我吻她,还以为她太痛了才把眼睛闭上。不一会,她发出均匀的呼吸,睡着了。 我坐在对面,仔细地看她,从她的美人尖看到她的脚趾头,每个地方都没放过。直 说吧,我的目光更多地停在她的胸口。她衬衣的第二颗钮扣已经撑开,露出山坡一 样的白,不仅白而且近,近得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捉拿。说真的,当时我只要有十年 前的念头和胆量,保准把她办了。但是,我不想再伤害她,不想乘人之危,不想下 流,不想再坐牢,所以眼巴巴地看着她睡了一个多小时。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 问她还痛吗?她摇摇头,慢慢地坐起来,从容地把第二颗钮扣扣上,问她睡了多久? 我说一小时零三分。她用手指头在我的脑门上点了一下:“你这个笨蛋!” 第二天她换了一条裙子。吃过午饭,她陪我来到房间,仰面倒在床上:“广贤, 过来吧。” 我摇摇头:“你别让我再犯错误,别让我再对不起你。” “这是我自愿的,就算把十年来欠下的还给你。”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几乎要涌出来:“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不是十年前? 我已经犯了一次错误,现在不敢再犯了。而且,小燕跟我那么多年……” 她坐起来:“小燕长得那么丑,怎么配得上你。” “小燕她比谁都善良。她去杯山看我,给我送衣服,送鞋子,送香皂,跟我捏 手,照顾我爸,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却像使唤老婆一样使唤她,叫她送逃 跑的工具,让她去给李大炮找小云……为了我,她没少挨小云的骂,没少挨同事们 耻笑。知道你喜欢我,当初我就不浪费她的时间,不接收她的鞋垫。可是,你为什 么不早点给我信号,哪怕是写几个字暗示一下,我也不至于拖累人家小燕,为什么 到现在你才这样?你干吗不在小燕去看我之前,给我一点暗示?” “难道你就没拖累我吗?你欠我的比欠小燕的多一百倍!” 房间里忽然安静,就连窗外的车流声也消失了。我不停地拍打着脸,恨不能分 成两瓣,一瓣给张闹,一瓣给小燕。张闹一把抱住我:“广贤,我们吃的亏还少吗? 我们被骗了十几年,以为身体的需要是羞耻的,难道现在你还没醒过来吗?” 我推开她,摇摇头。 “……多少人跪下来求我,我都不理,你还摆什么臭架子。”她一跺脚,很没 面子地走了,把门关得像放炮仗。 说实话,我何尝不想跟她结婚,撇开漂亮不说,撇开欠她的不说,关键她还是 我的心头病,是我的更正书、平反文件。谁都想从跌倒的地方爬起来,我也一样, 我何尝不想用她来洗干净自己,用得她来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正确,何尝不想用她来 给自己发一张奖状,满足我的虚荣心。但是,小燕怎么办?如果当时不想到小燕, 那我百分之百地守不住了,很可能就发生男女关系了,要知道,我面对的是我的性 幻想对象,是一个让赵敬东害相思病的大美女。哎……那么好的机会,我竟然没抓 住,真他妈的可惜呀! 几天假出差之后,我回到阁楼,除了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就是抽烟,脑子里一 会张闹一会陆小燕,但大部分时间是空白,就像一张白纸。我想累了,懒得想了, 便裁了两张小纸片,分别写上“张闹”和“陆小燕”,分别把纸片揉成疙瘩,在手 掌里摇了一阵,扔到床上,希望把自己的老婆交给天老爷来选择。正祈祷着,小燕 气乎乎地跑进来:“曾广贤,你都找到工作了,干吗不告诉我?害得我还花钱买酒 帮你找何园长。” “一报到就出差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这么好的差事,是谁帮你找的?” “是……是于百家帮找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错了,立即拍了拍嘴巴,纠 正,“不、不是,是我自己找的。”明知道小燕去过张闹的瓷砖店,我却还要说是 “于百家帮找的”,想不到我曾广贤连撒谎都不及格。 小燕冷笑:“你把我当傻瓜了。” “怕你生气,没敢提张闹。” “白痴都会生气!我等你等了五年,凭什么让她来打砸抢?她要是真爱你,当 初为什么不到杯山去跟你培养感情?凭什么等我把感情培养了,让她来摘果子?你 以为这五年我容易吗?我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给了你们曾家,多少人骂我蠢,骂我 傻,骂我神经病……” 小燕说得泪光一闪一闪的。我抓起她的手,像在杯山那样轻轻地抚摸:“假如 我曾广贤不跟你小燕结婚,那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戳我的脊梁骨,可是……我不光欠 了你五年,也欠张闹一个晚上。小燕,不是我的良心喂狗了,也不是我捡了芝麻丢 掉西瓜,而是要还张闹的债。十年前我在她脸上抹了锅灰,现在就得把她洗干净, 我总得为那个晚上负点责任吧。” “那我的责任,谁来负?” “所以,我只能听天由命,看看我摸起来的纸条是谁?” 小燕看着席子上的那两个小纸疙瘩,胸口的起伏明显加大了。她说:“我就不 相信天老爷没长眼睛。” “如果你没意见,那我就摸了。” 她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我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不管摸到谁,你都别怪 我好吗?这可是天意哦。” 小燕没吭声,也没有阻拦,而是抱了侥幸的心理。我闭上眼睛,摸起其中一个 纸疙瘩,慢慢地打开,就像是一层一层地脱衣服,脱到最后一层,“张闹”从纸团 里跳出来。我把纸条递给小燕,小燕扬手打掉,泪水滑到脸上:“姓曾的,算我瞎 眼了,我就不相信还有比我对你更好的女人,不相信那个破鞋会比我有良心。” 我大声地:“那刚才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为什么不把纸条一巴掌扫掉?你完全 可以不让我摸纸条。” 后来赵山河告诉我,小燕把这两张纸条叭地拍到餐桌上,吓得我爸的身子一颤。 小燕说:“爸,曾广贤不要我了。”我爸的脸立即惨白起来:“我就知道他靠不住, 小时候也这个样,喜欢做叛徒。” “我又不是烂鞋子,又不是破衣服,他怎么说扔就扔……”小燕放开嗓门哭了 起来,“爸,你得给我主持正义呀。” 我爸双手捂住胸口,脸色由白变青。 “爸,你给评评理,我除了没姓张的鬼怪,哪一点不比她好?曾广贤他跟谁不 行,偏偏要跟那个害他的妖精。我这五年白等了……” 我爸的嘴角冒出了白泡。赵山河忍无可忍,吼了一声:“别说了,你难道不知 道你爸有心脏病吗?”陆小燕的哭,赵山河的吼,终于把我爸弄倒了,她们手忙脚 乱地扶起我爸,小燕在前面背,赵山河在后面托,一直把我爸背出厂门,上了一辆 出租车,进了医院的急诊室。 趁我爸熟睡的时机,赵山河语重心长地教育小燕:“今后别再跟你爸唠叨你们 的事,他经不起几个折腾。”小燕不停地抹泪,把写着她和张闹的那两张纸条揉成 团,丢在床上,像我那样闭上眼睛去摸。有时她摸到“陆小燕”,有时她摸到“张 闹”,几天摸下来,她发现她和张闹的机会各占百分之五十。到我爸出院那天,她 跟赵山河说:“阿姨,假如曾广贤再摸一次,就会摸到我的名字。” “丫头,这是命,它不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当初我要是不嫁给姓董的,那我的 儿子也该娶媳妇了。我要是有个儿子,就让他娶你这样的媳妇。” “我以为天老爷会让他摸到我的名字,没想到……为什么天老爷不帮好人?” “天老爷也有打瞌睡的时候。” 一天,何园长忽然光临我的阁楼。我紧张得又是擦椅子,又是叠床单,又是递 烟。他坐下来,打量一会板壁,吐了几口烟团,说我去给一个老板打工,哪比到动 物园做国家正式工强。我说从杯山一出来,就想回去喂老虎。他说小燕一直在求他 帮忙,这事差不多就办成了。我说只要他肯接收,明天我就去动物园上班,把那些 老虎、狮子全都喂得像大老板那么肥胖,甚至让它们睡觉的时候打呼噜。 “可是,你跟小燕这一闹,动物园的全体干部职工都想枪毙你,不让我给你这 个转工指标……小燕当初爱你的时候,胡开会就在追求她,但是她没嫌弃你。如果 你不跟小燕,我想帮你都没有理由。” “为什么要把工作和结婚扯到一起呢?何园长,我可是被冤枉的,不信你看。” 我把那份随时带在衣兜里的平反文件掏出来,递给他。 他扫了一眼:“是谁冤枉的?” “张闹呗。” “那你干吗还跟她好?我告诉你曾广贤,小燕不是没有人要的姑娘,这辈子你 就是拿着放大镜也不会找到像她这么好的了。我当这么多年园长,只为小燕这样的 职工自豪过,”何园长跺了跺脚,“就是这间小阁楼,五年来小燕每周都来给你打 扫,动物园的人哪个不说她贤慧。要是你妈还活着,我相信她也会喜欢姓陆的媳妇。” “小燕的好,我知道。可是……可是天老爷却让我摸到了张闹。” “笑话。迷信。哪有靠摸纸条来选老婆的。看在你妈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选 择工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