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黑雀群(40) “别别别,别说什么汇报。咱们随便聊聊。随便聊。”我赶紧客气了一句。 “表舅”是个二十四五岁的老兵,圆头圆脸,个头儿不大。跟许多刚退伍的 老兵一样,在陌生场合,还显得有些木讷,说事儿也不怎么流畅。好在有赵大疤 等人在一旁不时替他做些补充。细听下来,事情大致是这么一个经过: 安置这批退伍军人的工作,一开始,确实挺顺。敲锣打鼓的阶段一过,按原 定的计划,高福海把他们紧急转移到那个丫儿塔去开荒。丫儿塔离场部不算太远, 大约六七公里。土壤多数为适宜农耕的草甸土和灰漠土,盐化程度不算高,自然 环境还看得过去。跟场部一样,它也临近一条大干沟,沟帮子上长满了细高挑的 黑杨树。一到秋天,红黄蓝绿,远近高阔尽染,风不冷不热地低徊游荡,那一股 恬静,舒坦,神仙老儿家的后院也不过如此。高福海早有“野心”在这儿再建个 分场,只恨自己没恁大的力量,颤颤地,干过几回,都没干成。这一回,再度把 这支二三百人的队伍拉到这儿,他还有这么个打算:他想从这批退伍军人里头精 选出三至五名场级领导干部和十来名分场、连队级干部的“后备人马”。是骡子 是马,先拉到丫儿塔荒原上来溜一溜。为了打好这一“战役”,他从全场调集了 好几台状态最好的推土机,特别组建了一个机修分队随行。提前还派出一个基建 队,去搭建临时住房,并派出十挂马车来回跑运输,保证后勤供应等等等等。这 一切,有韩起科的小分队和朱、李、赵等人辅佐着,自不在话下。应该说,既 “运筹了帷幄”,也“煞费了苦心”;应该说,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但未 曾料想的是,由此却引爆了一个大“炸药桶”。 这支三百来人的开荒队一路浩浩荡荡,到达丫儿塔,已是当日下午的四点三 十六分。秋末冬初的此刻,虽不算太晚,但也不能算早了。日头已然倦倦地向西 斜去。荒原上最早的一抹暮色,已堂而皇之地染黑了蓝玻璃似的东边天际线。从 全场征集来专程运送这开荒队的五十挂马车,卸下人和行李,便纷纷甩起一溜鞭 花,打道回各单位去了。高福海已经提前跟他们把丑话说在头里了:这儿没法准 备你们这伙人的晚饭,即便有那么些炊具,也没那么些肉和白面。所以,凑合着 往回走吧。当然,给退伍军人及他们家属的晚饭是准备好了的。男女分开,就在 露天地里蹲着吃,十人一“桌”,一“桌”两大盆菜。一盆是老爷子最爱吃的北 京南城家常菜:卤水豆腐虾米皮熬白菜,连汤带水热气腾腾起锅时,再往里扔一 大勺胡椒面儿。再一盆是冈古拉农场的看家菜:回锅肉爆炒洋葱香干丝儿。每 “桌”还上一瓶散白干。平时喝酒不多的高场长,那天居然端着酒杯,转圈跟那 些军人们碰。高兴啊。好些年轻的老兵都喝晕乎了,摇摇晃晃往高包地上跑,然 后端起酒杯,冲着着了火似的日头,扯破嗓子喊叫:“我日你妈的,到家啦!” 是的,到家啦。但先别高兴得太早。等他们扛起行李卷儿,各自拉着小媳妇 的手,排着队,去找自己的“家”时,一个个却又都傻了眼了。这“家”咋是这 模样儿?戈壁荒滩上一溜排列着十个当集体宿舍用的大地窖。男女分开。五个大 地窖住男人,五个大地窖住女人。这怎么成呢?你想啊,这些年轻老兵绝大多数 都是新婚燕尔。当初,多数人还没对象,纯粹是响应组织号召,为了来冈古拉落 户,才匆匆忙忙回老家找的。当时部队只给了十五天假。一路急急忙忙赶回家, 亲朋好友一起行动,好不容易相着亲,上公社登完记,差不多就到销假的日子了, 又急急忙忙往部队赶。真可以说小两口连被窝还没捂热哩,又起程了。这一路上, 天天守着自己的小媳妇,近看无法摸,远看不能闻,那火烧火燎的心情应该是可 以理解的。他们就盼着到冈古拉,能有个属于自己的“窝”。再说白一点,这会 儿,吃啥喝啥干啥,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就是想进自己的“窝”里,跟自己的 小媳妇亲热一下。假如到了冈古拉,你还不能为他们创造这么一点条件,你要让 他们安心在丫儿塔安心开荒,难。这还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也的确太不近人情了 嘛。住宿的问题,高福海当时是交给韩起科去办理的。他完全没有想到做事一向 踏实尽责的韩起科,这回怎么这么没头脑,便立即把韩起科叫来责问。韩起科还 挺不服气,他觉得,就算是退伍军人,就算是新婚小夫妻,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也不可能立时三刻在大荒原上变出一百五十幢独门独户的 家属院啊。这早晚呵气成霜的天气,连土块都没法打了(这地方建房都用土块), 能赶时间挖出十个那么大的地窖,就算是不容易了。还想咋的?怎么也得熬过这 一冬一春去,到明年播完种,苞谷苗显行了,间完苗,锄过头遍草,浇过头遍水, 地里的活儿也轻闲一点了,再腾出劳力来替他们盖房,也不晚啊。在这段时间里, 小两口实在熬不住了,想亲热了,上戈壁滩去干嘛。红柳窝、芨芨草丛、小干沟 拐弯处……哪儿不能亲热?非得摆那个谱住单间呢?高福海却狠狠儿地批评了韩 起科:“你懂啥嘛?再过两年,你可能比他们还起急哩。别再跟我这儿无理搅三 分了。赶紧地,组织力量,把这没擦净的屎给我擦了。”韩起科不再争辩,立即 下令用场内那唯一一辆解放牌卡车拉上一车基建队的人,赶到丫儿塔,连夜摸黑 改建这刚挖成的十个大地窖。在每个大地窖里隔出十五个小间来,每个小间里再 给垒上一个双人床。高福海还跟基建队带队去的副队长开玩笑道:“你可得给我 把这些双人床都垒结实了。它们要经不住那一夜的折腾,摔了我这些兵娃子,造 成我战前重大减员,我可轻饶不了你!”基建队副队长还真动了一番脑子,把床 垒成实心炕那样式,把炕沿砌得高高的,中间再铺上厚厚一层麦草。估计,足够 这些兵娃子跟他们的小媳妇折腾通宵的了。但没料想,摁下葫芦跷起瓢,这些年 轻的老兵带着各自的小媳妇,按分配的“房号”,在黑黢黢的大地窖里,拉拉扯 扯地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隔间,迫不及待地放下布门帘子,扔掉行李卷儿,一 把搂过媳妇,正要狠狠地亲上一口,又发现问题了——那小间与小间之间的隔断 不是砖砌的,也不是板皮,而是用苇子秆儿编成,再匆匆糊了层麦秸泥隔成。而 且这隔断也就一人来高。也就是说,超过这高度后,各“房间”仍然是连通的。 这样的隔断,别说阻断说话声和必不可少的喘息声,连脱鞋穿衣呼吸放屁的声音 都隔不断啊。那些老兵娃子当然不在乎,但他们那些媳妇可不行啊。她们才十八 九岁二十刚出点头,家在农村,大都在这次出门前,连县城都没去过。过去家里 来个陌生男人,她们都只有躲一边听大人说话的份儿,连正眼多看两眼的勇气都 没有。这样的女孩,你让她们怎么可能在这种几乎等同于公共的环境里要求她们 敞开了自己跟男人亲热?她们推推诿诿,如嚼涩果,千难万难,怎么也进入不了 “规定”情境,让小伙子们心急如焚,沮丧万分。少数“蛮横”一点的,不顾一 切,总算把要做的事勉强做成了,也是情趣全无,懊恼与愤恨共生。有少数的也 想到了要去戈壁滩红柳窝或芨芨丛里“办事”。但这季节,在冈古拉,太阳一落 山,就能冻掉耳朵壳儿,更别说这丫儿塔荒原了。风飕飕的,跟刀子一般,荒天 野地里,怎么解得开衣扣啊!更让人恼火的是,这少数在第一天黑里总算办成事 的兵娃子,到明天,还成了大家伙的“笑柄”了。为什么?小两口子昨晚发出的 每一点声音,包括每一点恳求、每一点挣扎、每一点厮打、每一点埋怨、每一点 饮泣……都让“邻居们”听得一清二楚。大伙就拿这做笑料,从大清早说起,一 直说到天黑,让这少数“勇敢者”,做惨了一天的尴尬人。到第二天收工,吃罢 晚饭,这些强忍了一天的年轻的老兵,带着各自的小媳妇再走进自己的“小间”, 整个地窖里居然呈现一片寂静。是啊,谁还敢吱声?有的老兵娃子只是默默地握 住小媳妇的手,“相执两怨望”,“相拥到永年”;有的干脆抱头往炕上一躺, 翻过来侧过去地,长吁短叹;有的不知道该干啥,在炕沿和隔墙之间余下的那点 寸尺空间里,转过来转过去,光喝凉水也压不住心头的火,因为……因为离天亮 毕竟还有非常非常漫长的一个时间段……有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小媳妇,可能在 老家当过几天大队妇女主任,有一点口才,也有一点抓“活思想”的经验,便凑 到自己那口子身旁,低声劝道:“别这样。瞧你还是共产党员哩……”“共产党 员咋了?共产党员又咋了?”小伙子终于爆发,连件大衣都不披,硬起脖梗,吼 叫了两声,就冲出小间去了。也许心情急躁了点,手脚也毛躁了点,竟然把自己 家那个小间的苇子秆儿隔墙(如果也能把它称之为“墙”的话)带翻了一片。他 那位妇女主任也终于忍不住了,大叫了一声:“至于吗?我又不是你租来的女人, 一两天内跟你干不了那事儿,就把你急成那样?你个狗日的,是个老骚驴呢,还 是老骚羊?”大伙正不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咋的一下把“共产党员”给扯上 了,却又听那位妇女主任喊出如此坦露而又粗直的话,觉得好不痛快,跟着便哄 堂大笑。但笑过之后,两天来堵在心口的那股子无名之火乘兴大增,有人带头叫 了声:“走啊,找高场长去!”便呼啦啦涌出了一大帮人,随之又撞倒更大一片 隔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