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老舍-笔下的老北京(5) 老舍曾生过危及性命的大病,身体一直不好,写《猫城记》的时候,正好赶 上济南奇热无比的天气,老舍本应休息,可他非得左手拿着蒲扇右手握着笔,汗 水顺着指背往纸上流;写《四世同堂》的时候,打摆子、贫血、头昏,统统找上 了老舍,他没钱买补药,每每烦躁难受得狂喊几声都不解恨,可他硬在" 我完了 " 的境地里写了五年,拉着一趟近百万字的大犁走到了新中国。 老舍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北京满大街的老百姓都身穿干部服、列宁装,戴 八角帽。而老舍" 没钱作新的,只好穿旧的" :身穿一套洋西装,脚蹬一双尖头 皮鞋,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外人大概觉得他和这个新世界不可融合的,但只 有老舍心里最清楚,他和这个新政权是" 一伙儿的" ,他就是一穷人,现在,他 所心疼的、喜爱的、亲如手足的穷人翻身做了当家的主人,他和他的手足也终于 有了一个家。 老舍因为" 人民艺术家" 的奖状、" 贫民" 的出身和多以" 无产阶级" 为习 作素材的作品,躲过了最初的几次政治风暴和反右派运动,他还自信满满地对巴 金说:" 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 然而,当"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的大 扫帚高高抡起时,老舍知道自己已是该被清扫掉的东西了。 1966年8 月23日,北京戏曲学院的学生觉得自己历年来练过很多旧戏,应当 在扫四旧的运动中表现出比旁人高出几倍的积极性来才行,他们将从前披在牛鬼 蛇神身上的几十箱精工绣成的" 兽皮" 堆在文庙的空地上,旁边蹲着、跪着北京 市文化局和文联的" 黑帮" 们。老舍本来不应该在其中的,不久前,他因为半夜 吐血被送入医院抢救,那天是他出院后第一天上班,恰好看见萧军和另外三十多 人正被摁进车里。老舍边叫边从人群中挤出去,一位在现场任总指挥的北大女学 生马上认出老舍:" 这是老舍,是他们的主席,大反动权威!揪他上车!" 一帮 人被带到了文庙,看着京剧戏装烧起冲天的火光,看着演戏用的刀枪和带铜头的 军用皮带一下下扬起来又落下。 老舍好不容易被救回文联之后,又被抓到文联大门外的水泥花坛上示众,接 着又在当地派出所,被主要由女八中组成的中学红卫兵们轮番拷打至深夜。临走 前,他们吩咐老舍第二天早晨拿着" 现行反革命" 的黑牌子,到北京市文联报到。 老舍被他热烈爱着的" 家" 扫地出门了,他那颗好不容易被填满的心又被人 洗劫一空。老舍的儿子舒乙讲过一个老舍的故事,说:老舍很恋家,自己很少出 远门,即便是出去了,也老是待不多会儿就急忙往家赶。有一次,老舍的夫人应 朋友的邀请,单独去赴宴,等她回来之后,却发现老舍晚饭也没吃就上床睡了。 夫人乐了:" 生气啦?人家又没说要带你去。" 老舍悻悻地回答说:" 回到家, 看不见人,无依无靠似的,没着落" 。只是这一回,他不能赌气不吃饭,早早地 爬上床睡觉,他的" 家人" 们像鬣狗一样紧看着他。死亡这位饿得两眼绿幽幽的 野兽,在闻到这个时代零星的血腥气之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绝对不会放过眼 前任何一块可以入嘴的食料。 1944年,日本军队想要从贵州独山方向包围和偷袭重庆,得到消息后,重庆 市顿时烧成了一锅糊粥,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撤退问题,认为应当再往西边的西 康方向逃几步。老舍的朋友萧伯青问他:" 您怎么办?" 老舍脱口而出:" 背面 就是涛涛的嘉陵江,嘉陵江又近又没盖儿!" 老舍无论在做人还是做事方面,都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他总是比其他人更 早地打算好事情的结果,在孔庙前挨打的前一个星期天,老舍就对儿子舒乙说: " 又要死人啦,特别是烈性的人和清白的人" ,顺便说了说在先前的政治运动中, 两位文化界人士到什刹海投湖自尽的事。老舍站在人生的观景台边上,像一碗被 太阳晒热的糖水,当那清白而烈性的太阳脚底一滑,扑到地平面以下,他便也跟 着迅速地凉了。 七 太平湖是城外一个不大有名气的野湖,离小羊圈胡同大约半站路,有渔民长 年在那儿养鱼、捕鱼(现在此湖已被高楼大厦所取代)。30年代的时候,老舍靠 写小说挣了些稿费,就在太平湖西南边的葡萄院给老母亲买了几间小屋。从老舍 投湖的位置上往对面西南看,就是老母亲过世时住着的房子;往西北看,就是蓟 门故里,老舍那每月三两饷银、天天拎着一个大片儿刀晃悠,身上还带着一腰牌, 上头写着" 面黄无须" 的父亲就埋葬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