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沈从文-一个人的北京城(2) 沈从文没有兴趣做高深飘逸的哲人,也没有雅致做苦心孤诣的苦行者,在北 京的六十年里,他始终乐呵呵地当一名扛着铁锹的工人,本本分分地做着挖掘美 的工作。在文章里宽容地安顿下" 小儿女" 的悲欢,淡定地一笔一笔写下他对" 人" 的理解和希望。然而,一副南方人的体格,却并不妨碍他骨子里留着楚人滚 烫的、悲剧的血。这个乡下人单薄的夹衣里捂着一个不小的野心:他要来为这座 城建立一种宗教,一个信仰。 这么说是不是过分了? 二 沈从文刚来北京时,靠远方的亲戚关系才免租住进了酉西会馆,因为谋个生 计太难,连吃饭都成问题,所以才索性写作,坐以待" 币" ,姑且先保全一条快 饿死的性命。况且在他最初的几篇文章大都遭到难堪的冷遇时,他一度心灰意懒, 甚至想重操旧业,跑回湘西旧军队混饭吃,如果不是1924年11月13日那个下雪的 夜晚,在没有炉火的" 窄而霉" 小斋里走进来了郁达夫,请他吃了一餐饭、留下 了饭后找剩的钱、一条淡灰色羊毛围巾还有一句" 好好写下去" ,恐怕文学史又 该有了另外一副表情。 郁达夫《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给了一个在寒冬弥留的游魂一把烧得 正旺的柴火,才使得他苏醒过来。对于这样一个迫于生计的人来说,怎么会有如 此的抱负,况且,就算他这一辈子已经过去了,在很多人看来,沈从文也并不真 正够的上文学家的名号。" 大隐隐于市" ,这个孱弱的男人,只是一直不紧不慢 地观望着现实,丝毫不放松地垒着他想象中的" 希腊小庙" 而已。他的手似乎只 能摸到乡村最柔软的精神坚壳,他的鼻子似乎只能嗅到自然最动人的泥土香气。 沈从文没有写他此时身居其中的城市,这个可能成就也可能毁掉他的大院子, 而是像个梦游者似的呓语着一个地名:边城,这个名称本身就暗和着某种孤单和 不合群的心思,渡船徘徊在一条河的两岸,把一条原本应当远远延展的时间,死 死地打上了一个结,时间成了一个圆,没有头尾地一直循环下去。 中国人有把任何悲剧转化为喜剧的超凡能力,无论过程折腾得多么煎熬,结 局必然是欢天喜地的大团圆,人们以此给本质残忍的人生增添美的成分,而沈从 文毫不回避自然的残暴,直接通过对" 死" 的叙述,使人体验人生之" 大美" 。 翠翠的存在,也许并不是一个偶然,而是自然的轮自转到一定周期所必然产 生的结果。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爱人,最后也没有了爷爷,可读者却觉 得翠翠的生命依旧生动和饱满,仿佛明明是一张构图完满的画,但是在拿掉了几 个构成的支撑点之后,却没有感到一点缺失和不和谐感,有某种无形的物质在人 物消失的一瞬,马上填补了空洞。 作品中人物开口说话的时候,作者就得闭上嘴。翠翠挣脱了沈从文的支配, 转而成了在沈从文身体里流淌了一辈子的一道暗涌。 翠翠的父母,因为爱情而踏进了悲剧的雷阵,翠翠的爷爷,因为亲情而最终 绊倒在悲剧的圈套里,翠翠的儸送,则直接扮演起了" 悲剧" ,这些痛苦累加在 一块,已经够把几颗坚强的心砸得粉碎了,然而,在这所有的一切都按沈从文预 示的情节发生之后,翠翠的生命却依然蓬勃地配合着天地生长的节奏,似乎她的 命运已经被自然领养,不再受任何人力的左右。 翠翠的生命在不断分化,每一个部分都与山、水、虎耳草等等其他的生命现 象黏附在一起。不可避免的,在我们仿佛与边城里各种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 并正当我们在酒神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长驻不衰的同一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 刺刺中,无论是爷爷和大老的死、可能" 明天" 回来的二老,还是留下泪来的翠 翠,都使我们感到难受和茫然,但是,纵使有恐惧和怜悯之情,我们和翠翠一样, 仍是幸运的生者,而且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与众生一体,与创造生命的生殖欢乐 紧密相连,这便是在合上沈从文的书时,一种涤荡了五脏六腑的清净的来源。沈 从文不断塑造出一个一个永恒的现象,用以克服个体的个别的苦难。眼睛里含着 落日和黎明,浑身散发着雷雨过后的清香的女子,用强健的美感战胜了生命程式 中固有的苦恼,把苦难从自然的面容上抹杀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