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沈从文-一个人的北京城(4) " 这才是劳动呐!这才叫为人民服务喃。" 他边走边叨念着,说给我听,又像自语。 爸爸这一头扎进尘封的博物馆去,不知要干多少年?那十几二十本准备好好 来写的小说,恐怕没指望了。在病中对着收音机独坐的时候,他写过许多诗,又 随手毁掉。那不过是写呓语狂言吧?也说不定,那是他写作生命熄灭前最后几下 爆燃,奇彩异焰瞬息消失,永不再现? 上文是沈从文的儿子虎雏对往日的一段记忆。沈从文先前一直在做着的劳动, 大概是没人能了解其中意义的。文学不是搞社会调查,每天大量地写时事新闻稿, 也不是生物学家,要给每件事物去作解释。文学于生活的关系大抵是很微妙的, 比方说:水是什么?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里头说了他身体里流动的那一泓, 不是两个氢一个氧合在一块的一种透明液体;思想是什么?翻动他的书,每页纸 之间都有一个思想沉沉地翻过身去,难道要解释成" 一种生物系统的气压变化" 吗?人们总是操之过急地看待一个人手头上的工作,想对它的价值下评判,但他 们有限的思维怎么能够追得上他已经触到未来的目光呢?他像一棵沧桑的树,思 想的枝丫越是向着光明的天穹伸展,内心的根就越向黑暗的地下深深扎下去。 不过,就算不能再写作了,他仍然选择了人们不知道要到多少年以后才能对 其用心恍然大悟的一项工作,兢兢业业地干。看来他已经认定了自己文人的身份, 打定主意一辈子履行这个身份对世人应尽的责任。后来的文革,除了人情世故使 他感到伤心难过之外,似乎已经不能再给他什么灭顶之灾,他一生追随着美,美 放任他小猫扑自己的尾巴似的,编排着他一个人的悲欢,也在最后必要的时刻, 拯救了他。 1974年,文革接近尾声,可72岁的沈从文却流下了悲恸和愤懑的泪,他做了 无数的学术专题,只有服饰史的研究在周总理的关心下进行着,其他门类的编著 根本等不来一双有兴趣的眼睛。而且在" 文化大革命" 中,两麻袋的服饰史书稿 清样险些被送到造纸厂化浆。可尽管他再没能力接驾一句无谓和冷淡,也终究还 是没有等来他渴盼的一声应诺,先前的忍耐、倔犟和挣扎都使得他被外力更加狠 地踹进了一间没有钥匙的地下室,这回,他的世界是真正被沉默和黑夜盘踞了。 " 无人接手,无可奈何,一切只有交付于天!" (沈从文致馆长信)还能要求这 个已经看见坟尖的老头再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他的心是一座一辈子都在被人随 时闯入的宫殿,安置在里头的所有珍宝和藏品都被摔了个精光和粉碎,已经不知 道有多少个凶手曾经在里头酗酒和残杀,他们都曾得意地嘲笑过这个乡下人的愚 昧和自负:不过是个肥皂泡泡,带着漂亮的光亮和脆弱的形态,却非要一个劲儿 的往上升,想跟遥远的星球对个话!已无从追究到底是哪张嘴将他吹破了,只知 道" 叭" 地一声,没有了,可谁知道这张残忍的嘴,这恐怖的凶手,吹散的是这 个乡下人脑髓,他的血和肉! 五 1978年,沈从文离开了历史研究所,到了社科院历史研究所,1980年之后, 他先后住在两处位于崇文门大街的社科院宿舍里,第一处在崇文门东交民巷口上, 在新侨饭店隔壁(现在的前门东大街3 号)。这里现在依然热闹非凡,而住在这 里的人,对他的名字,现在一定是叫不出来了。人的生命看上去彼此紧密得血肉 相连,实际上彼此疏途万里,少了哪一个人,无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有多重要的 人,日子也还是会欢欣鼓舞地颠着往前跑,重重地扬起一阵尘土,又轻轻地分散 了,落下了。 1983年,他在崇文门东大街22号的寓所中挨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对他而言 "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应当是最悲切的豁达。(因为一切都 来得太晚了,司机、汽车、高干楼,尴尬地给了一个已经没有能力再利用这一切 的人) 站在这所房子外,人们能看见老北京火车站的塔顶,沈从文肯定不只一次地 想搭上一趟回故乡的车,远远地把这个闹哄哄的城市撇在身后。不过,他也知足 了,楼前不是有一截明城墙吗?这竟然是北京城现在唯一保留下的一段老城墙, 这可真是老天和沈从文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不过,玩的是他,笑的,是远没有 终结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