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堡,原名花子堡,松苑平原豆儿河畔三个毗邻村落的统称。清末民初战乱频 仍饿殍遍野,这里曾是四方乞丐聚散和栖身之地,好多人家上溯四代都有讨饭历史, 花子堡由此得名。解放后应当地群众要求,有关部门将花子堡正式易名花堡,并一 分为三,据其地理位置分称上花堡、中花堡和下花堡。 ——摘自《松苑地方志》 第一章 “年轻人哎。你把腿儿往炕里挪挪,对,往我身边儿靠靠,我眼睛看不见你, 可一摸你这两只软绵绵的小手,就知道你没干过庄稼活儿。庄稼院没什么好东西待 客(qie) ,也就是瓜果梨桃葵花籽儿炒花生。呵,豆儿河边的水沙瓤西瓜也很有名 呢,要是大热天放到井里凉水中泡一泡。再切开吃一块,又甜又爽,透心儿舒坦, 只是还要过些日子才能摘! 听我孙子说了,你是城里来的秀才,要写我们花子堡‘ 册册’……哦,现在村名改叫花堡了,可我还是习惯叫花子堡……哦,你还想写我 ?我这瞎老婆子有什么好写的呀?乡下有句话,人活九十九,狗都不愿瞅,别说从前 我还是个老叫花子呢……呵? 你就想问从前的事儿? 哎哟,别提那些陈芝麻烂瘪谷 了,世上三百六十五行,顶数叫花子这行石可碜! 你问我‘册册’是什么? 这是我 们叫花子行话,就是你要写的书! ” 1 下花堡党支部书记孙天鹄一早起来,胡乱喝了碗没有加糖的鲜豆浆,对正在院 子里晾晒床单的妻子闫新蕊说,他今天要去省城新落成的图书大厦逛一逛。闫新蕊 毫无反应,仍旧抻着床单一角的褶皱。她瓜子脸,尖下颏,眼睫毛很长,听人说话 时,总是浅浅地笑,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柔柔地望着对方,好像无论听到什么不中 听的话,她都不会恼。孙天鹄有点儿心虚.两只圆溜溜的斗鸡眼儿,偷偷瞄了瞄妻 子,没再说什么,匆匆驾驶新款奥迪轿车驶出下花堡村外。仲夏的松苑平原宛如一 幅水彩画,触目都是生命的赋形。憋足劲儿的庄稼,踩着熏风的旋律在黑土地上婆 娑起舞。黎明将要莅临时,露珠儿开始在草叶儿、花蕊和谷物的秸秆上生成、凝聚。 太阳升起之后,它们又悄悄地改变生存方式,一部分不露痕迹地浸人草叶儿、花蕊 和谷物内部,另外一部分变成晨雾,轻盈徐缓地氤氲着无边无际的青纱帐,甚至连 那条由省市县三级交通部门投资修建的乡路也被雾气遮蔽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孙天 鹄加快车速。他对这条乡路太熟悉,几乎闭上眼睛也知道哪儿应该拐弯儿。大约两 个时辰,车已经驶进省城繁华街区。 孙天鹄对妻子撒了谎。他今天根本不想逛图书大厦。尽管他十分酷爱读书,特 别喜欢读古书,甚至读初中时,屁股后边就有一群追随者,整天缠着他,听他讲古 论今谈天说地。他总是踌躇满志,不相信草莽之中无英雄,认定古来高人多半隐逸 在山林水泽。尺蠖之屈,龙蛇之蛰,只待雷雨满盈之时,便可滋润万物。 他自诩本人就是这样的角色。若干年后他才醒悟,那些追随者把他害了,因为 他从一束束崇拜的目光中误以为自己很有学问,这种自命不凡的性格不知坏了他多 少事,当然这都是后话——今天他其实是去赴约。因为早晨起来刚打开手机,他就 接到一条短信,发短信的是松苑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杜荔,这是他好久都想见的人 物。只是现在时辰还早,杜荔要到中午十二点才能抵达省城。孙天鹄驱车缓缓穿过 繁华大街,稳稳停在一栋灰色大楼前。他想利用这个空暇,先到省外贸公司农产品 销售部逗留片刻。 省外贸公司农产品销售部经理逯长河,疲备地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可能脂肪堆 积过厚,隆起的大肚子松松地耷拉着。孙天鹄走进来亲热地打招呼,逯长河抻开黏 涩的眼皮,自来熟地哈哈笑着、让座,说这几天和外商谈判进口大豆,搞了好几个 通宵,我这浑身骨头好像散了架! 孙天鹄坐在了他对面,说怎么还要进口大豆? 逯 长河叹口气,不进口怎么办? 谁叫国产大豆含油量低? 省内好几家大企业都需要大 豆作原料,等米下锅呢! 孙天鹄讥讽地,松苑平原是著名大豆之乡,居然还要进口 大豆,你跟外商谈判,不觉得很没面子么? 逯长河听他这么说,有点不高兴了,你 说谁没面子啊? 是你们这些村干部! 就说你这个下花堡一把手,小轿车开着,手机 揣着,电脑玩着,我问你,下花堡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现在,可曾种过一垄大豆? 还好意思说! 孙天鹄嘻嘻一笑,不是因为大豆产量太低么! 如果价格再调高一倍, 我们全都改种大豆! 逯长河奚落着,你回家抱孩子去吧,便宜都叫你拣去了! 孙天 鹄赔着笑脸,逯老兄,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吵架,我只想摸摸底,假如……哦,请你 听好,我这只是假如,假如有位生物学家,很快研制出一种大豆,哦,我们就称它 为双高大豆好了,假如它的出油量和高蛋白都比其他品种大豆高出好多,我们不惜 血本买下专利,再弄出个制种基地,你说市场前景会怎么样? 逯长河目不转睛地盯 着孙天鹄。他知道孙天鹄说的是什么。两个月前,他去北美洽谈进口大豆,偶尔看 见有份华文报纸刊登一篇文章,说一位中国顶尖级生物学家正在研制双高大豆。 因为大豆是闭花授粉,依靠风媒传粉已不可能,如果采用人工杂交,成本又太 高,得不偿失,最后锁定昆虫授粉这条渠道,只是难度很大……逯长河读到这儿, 怎么也读不下去了,他下意识地认定这只是个神话。没想到孙天鹄竟对这个神话发 生兴趣。逯长河撩起汗津津的衬衫儿,露出白花花的肚皮,阴阳怪气地笑着,蒲扇 似的大巴掌重重放在孙天鹄肩头,油腔滑调地打着哈哈,好小子,你叫我说什么呢 ?真要跟我说梦话?好,我就用梦话回答你,跟你说吧,假如……哦,我这也是假如, 你可别当成真有这事儿,假如这种双高大豆研制成功,假如你们下花堡具备大面积 制种实力,我敢用人格担保,不管有多少良种,肯定畅销世界! 孙天鹄嘴巴张大了, 他似乎在克制着兴奋,两只圆溜溜的斗鸡眼,习惯地移到眼角一动不动,直到逯长 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才从沙发上慢慢站起,满面春风地抱拳一揖,逯老兄啊, 我今天来看你,最大的收获就是你最后这句话,谢了,改日得闲,请你喝酒! 逯长 河一把拽住他,哎哎,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孙天鹄似笑非笑,他猜出逯长河又是老 生常谈,还是那个令人头疼的粮食出口问题。逯长河苦笑着,我可不吓唬你啊,吃 奶的劲儿我都使出来了! 还算你们下花堡走字儿,玉米品种不错,使用的又多是农 家肥,外商同意收购一年,最惨的是你二连襟牛逵,他们上花堡玉米订单一律取消, 包括你们豆儿乡,甚至整个松苑县的玉米出口,差一点儿就全军覆没! 孙天鹄使劲 拍拍逯长河又肥又厚的手背,似乎在传递着感激。逯长河一脸严肃,孙书记,我先 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对你们下花堡绝对肝脑涂地,至于以后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甚 至你们那些经济作物能不能保证继续出口,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现在已是全球 大市场,好自为之吧! 孙天鹄点点头表示理解。逯长河将孙天鹄送到电梯门口。孙 天鹄回身握住逯长河的手,刚要道别,电梯门开了,走出三个中年农民。 孙天鹄微微一怔,认出走在前面的是刚复职的上花堡村委会副主任赵来发,后 边两个也是上花堡的村民,孙天鹄一时想不起他们叫什么名字。正犹豫着是不是打 招呼呢,赵来发竞充满敌意地哼了一声,挺着胸脯傲慢地从他面前走过,后边两个 村民也冷着脸,看都不看孙天鹄一眼。孙天鹄脸色有些难看,逯长河急忙将他推进 电梯。赵来发冲着关上的电梯门狠狠啐了一口,妈的,好丧气,怎么碰上这个野种 ?逯长河皱皱眉,将三位不速之客请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