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轻人哎,你怎么光听我说不吃啊? 吃! 你别笑我……你不是想知道叫花子 死了咋办后事吗? 说道可多呢! 棺材四角要放四个黑沙碗儿,就像四个马蹄,旁边 再放一缕麻,好像马尾巴,这皆因啥呀? 唉,叫花子这辈子溜千家万户房檐儿,迈 千家万户门槛儿,端千家万户饭碗儿,欠千家万户人情啊,这辈子没法还,只能许 愿变牛变马来世报答……我干爹说,从前孔圣人带三千贤人七十二弟子在陈蔡被困, 吩咐弟子颜回借一座米山、一座面山,人家问他啥时能还? 孔圣人说‘后世还粮’, 打那以后啊,凡贴春联的人家,叫花子都可登门讨要,花子头要粮有规矩,不能随 便谁家都要……比方说,不能去贴蓝对子回族人家讨要,你问这是为啥呀? 皆因孑 L圣人是汉人。这里规矩大了!哦,你说你好奇怪? 我眼睛看不见,怎么知道这么多 ?都是死鬼老头子跟我说的呀!没嫁他之前,干爹走哪儿领我到哪儿,讨要一次钱粮, 他就给我讲是咋讨要来的……我呀,心里明白着呢! ” 17 中花堡新当选的村委会主任石富,活了半辈子觉得最窝囊的事儿,就是曾经两 次刚当新郎就成光棍。第一次是在一九六六年秋天。他父亲石老大托人去豆儿河东 岸说媒,把一位风情万种的黄花大闺女领回来。那女子长得像水葱一样嫩,胸脯高 高隆起,肤色白白净净,一张古典美人的瓜子脸,配上直溜溜的高鼻梁和水汪汪的 大眼睛,简直把中花堡的男女村民都看呆了。人们都很纳闷,这么漂亮的女子,怎 么会嫁给语不出众貌不惊人的石富呢?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啊? 于是便有一些好 事之徒,纷纷怂恿中花堡最有声望的张尔去问个究竟。张尔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杂 七杂八的线装古书也看了不少,除了会抽签算卦看风水外,还喜欢下象棋。他棋术 虽然不怎么高明,整个中花堡却没有一个对手。只有石老大还能陪他尽尽兴,于是 两人日久天长便成为至交。张尔满以为石老大什么秘密都不会瞒着他,没想到一问 石富的婚事,石老大居然对他三缄其口,一点儿口风都不透。如果换成别人,看见 石老大额头已经渗出汗珠,也许早就知趣地岔开话题了。偏偏这个张尔好奇心忒强, 他越发现石老大神色紧张,想问个究竟的欲望就越强烈。他脸上堆起笑容,嗓音压 得很低,老哥哥呀,你怎么还瞒着我呀? 你我不是好朋友么? 我看这女子不是一般 俗物,你们爷俩都是老实人,小心上当受骗啊! 石老大沉吟半晌说,张先生,本来 这些话我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想对别人说,不过我要是瞒你呢,这心里也不踏实 …… 还是实话告诉你吧,你可不要给我说出去呀! 张尔信誓旦旦地,老哥哥你放心, 圣人早就说过,人以诚信为本,言而无信还能做人么? 石老大放心地点点头,遂将 嘴巴凑近张尔的耳朵,小声嘀咕起来。张尔脸上渐渐泛出惊讶之色,一双金鱼眼睛 越鼓越高,仿佛就要从眼眶里鼓凸出来了。 浓浓夜色笼罩着中花堡。石老大催促石富和新媳妇速进新房,自己也回东屋歇 息。石富母亲去世早,石老大汤汤水水将他拉扯大。眼见儿子的婚事四脚落地,他 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T 。刚要入睡,耳边蓦地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连同口号声哨 子声和嘈杂的说话声,好像汹涌的潮水,很快就将石家小院吞没。石老大吃惊地睁 开眼睛坐起来,透过夜色迷蒙的窗户,隐约瞧见院子里黑鸦鸦站着一大群人。领头 的竟是中花堡革委会主任王彪,还有他的外甥治保主任沈贵,后边跟着一大群中花 堡的基于民兵。石老大和新郎新娘分别从东屋和西屋走出来,三个人惴惴不安地望 着脸色阴鸷的王彪和狐假虎威的沈贵。 石老大结结巴巴地,王主任,出什么事啦? 王彪不阴不阳地笑着,石老大呀, 你就别给我装糊涂啦,我说你这胆子还真不小呢,竟敢跟在押历史反革命结亲家! 石老大张口结舌地,王主任,你这话从哪儿说起呀? 沈贵跨前一步,声色俱厉,石 老大,你不要抵赖了,张尔已经向我姨夫报告了! 石老大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 他狠掴自己一耳光,懊悔不该把张尔当成知己。王彪仔细打量着石富身后的新娘子。 新娘子竟出奇地冷静,眉毛动都不动,眼睛眨都不眨,似乎这种场面她见得多 了。 王彪嗓音虽然低沉却透着冷峻和威慑,石老大你听着,中花堡除一户中农外, 其余各家都是铁杆贫农,你把还在监狱的历史反革命的女儿娶来当儿媳,是不是想 瓦解中花堡的阶级队伍呀? 石老大皱纹条条的额头,顿时渗出一层冷汗,王主任, 我哪有那个胆子? 还不是因为我们家太穷,实在娶不起媳妇呀! 我光听说她是城里 人,她爹还在蹲监狱,她妈上吊自杀,她走投无路才投奔豆儿河东岸表舅家,她表 舅是个漏划富农,不敢收留她,就想把她快点儿嫁出去,媒人说不用给她预备什么 彩礼,只给做床新被新褥就成,我和媒人就把她领回来了! 王彪冷笑着将目光投向 呆若木鸡的石富,不阴不阳地说,还是你自己表个态吧,你硬是要娶她当媳妇呢, 我也不强迫你,不过从明天开始,你就是历史反革命家属,你老丈人是报上点名批 判的历史反革命,你们全家都要接受劳动改造! 如果你现在还想悬崖勒马的话,我 看也还来得及,不是还没和她睡觉么? 满院子哄声大笑,笑声里充满妒忌和幸灾乐 祸。石富好像一尊泥塑木雕,机械地抬起沉甸甸的脑袋,怯懦的目光刚好和新娘子 的目光接触。新娘子的目光很灼热也很迷人,仿佛要融化石富那颗虽然懦弱却很本 真的心灵。石富浑身仿佛发了疟疾,两条腿不停地打着摆子,厚厚的嘴唇也哆嗦不 止,好长时间过去了,竞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索性两腿一弯蹲在地上,叉开粗 短的手指头胡乱仲进乱蓬蓬的头发里,使劲抓挠着,沉重的脑袋好像要钻裤裆里去。 新娘子火山爆发般炽热的目光顿时化作冰山,默默地凝固在石富猥琐的身子上。 她鄙视地从牙缝内挤出两个字:孬种! 院子里的人为之一震,眼睁睁看着新娘 子愤然消失在夜色中。 王彪和沈贵领着一群基干民兵走了。惨白的月色好像遮天盖地的冰水,将石家 父子凝结在无法摆脱的绝望之中。石富在冰冷的月光中缓缓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吧 嗒吧嗒抽闷烟的石老大,好像一只翅膀折断的乌鸦,嘴里发出嘤嘤的哀鸣。他说, 爹,你不用发愁,我这辈子,再也不娶媳妇了! 石老大倏地拔下嘴角的小烟袋,照 准石富的脑袋就是一下,你想叫老石家绝户啊? 石富疼得眼泪直流,他没好气地摸 着火辣辣的额头,爹,你当我真不想娶媳妇啊? 咱家这么穷,谁肯嫁给我呀? 石老 大低头不做声了。儿子说的何尝不是他最忧虑的? 翻开石家的家谱,贫穷早已成为 祖传衣钵,上溯五代都是乞丐。石富曾祖父活着的时候,曾是花子堡最有名气的花 子头儿。他要饭的风格与众不同。 平常日子在家蛰居,只等庄稼一上场,就领着一群叫花子,纷纷麇聚到有钱人 家大门外,一边使劲敲着“哈拉巴”,一边扯着嗓子吼唱莲花落。那些有钱人家赶 紧准备好“嚼呱儿”,快点儿打发这群叫花子走人。曾经有个刁钻大户买通官府, 将石富曾祖父关进大牢。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刚上场的黄豆垛就被人烧个精光,门 上还贴着最后通牒:如果不把人放出来,小心你家祖坟! 那个刁钻大户长叹一声, 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赶快使钱放人吧! 石富曾祖父果然被放出来,他也从此成名。 许多人似乎都不理解,像石富曾祖父这样一条汉子,干什么都可以混碗饭吃. 为什么偏偏选择要饭这个行当? 难道他就不觉得羞耻? 这个秘密直到石富曾祖父临 终之前,为他送行的亲朋好友才弄明白。 石富曾祖父躺在炕上拉着石富祖父的手,字字血声声泪地泣告,小子,你不要 人前人后觉得没面子,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要饭? 你爹就是要恶心恶心那些有钱人! 凭什么他们锹镐不动镰锄不摸,倒要喝香的吃辣的? 还不是靠穷人养活他们! 你爹 这辈子也学学他们,锹镐不摸镰锄不动,也叫他们养活你爹! 石富祖父默默看着玩 世不恭的石富曾祖父衔恨辞世,却把那个打狗棒和讨饭碗,连同那口装殓石富曾祖 父遗体的棺材,深深埋葬在中花堡外豆儿河边。石富祖父没有继承石富曾祖父的衣 钵。他笃信凭靠辛勤的劳动,肯定能在这个苦难深重的世界上存活。后来发生的事 情明白告诉他,他显然对这个世界理解错了。那是一九四。年,关东这块肥田沃土 早已落入日本人掌中。石富祖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抓劳工,和花子堡其他青壮汉 子上百人都被五花大绑运到大山里,直到一九四五年光复也没见他们的影儿。有人 说石富祖父和那帮劳工,活没干完就被日本人活埋了,还有人说日本人把他们当成 细菌试验品,在他们身上注射药水,早都烂成一堆泥了。不管哪种猜测准确,反正 石老大从此再没看见石富祖父。幸亏石富曾祖父当年用敲诈有钱人的积累在一九二 六年给石富祖父娶一房媳妇,否则石老大就不会在一九二八年呱呱坠地,也就不会 有石富一九四九年的呱呱坠地。只是石富呱呱坠地的代价太昂贵,他那骨瘦如柴的 母亲坐月子得了风寒,石富嘴里刚能蹦出“妈”的单音,她就与世长辞了。石富延 续了石家的血缘,接续了石家的香火,同时也继承了石家祖宗留下的惟一遗产:贫 穷。 石富第二次做新郎,已经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那时的石富已接近而立之年, 中花堡除他之外的大龄男人,已经没有一个处男了。虽然花子堡早在解放之初就更 名为花堡,而且上花堡和下花堡都逐渐摆脱了贫穷,但中花堡的贫穷风水竟一直赖 着不走,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屡见不鲜。那些光棍儿毕竟也都有血有肉有感情,体内 的荷尔蒙积蓄多了,自然要找渠道释放和发泄,于是便发生了每个村子都可能发生 的风流韵事,于是中花堡不管结婚还是没结婚的大龄男人,就几乎没有处男了。这 里选择“几乎”这个词,是因为还有石富真阳未泄,他还是个童男子。 倒不是石富没有男人的欲望,实在是他天性腼腆相貌平常,和女人一说话脸就 红,家里穷得连饭碗都没有囫囵的,哪个姑娘媳妇肯委身于他? 石富背地暗自喟叹 自己命薄,每天夜晚躺在秫秸编成的光溜溜炕席上,闭着眼睛想着那个已经不属于 他的新媳妇。其实石老大比石富还要焦虑。他不只是焦虑儿子生理上有饥渴,他更 焦虑传宗接代的家族重任,何时才能完成? 古有明训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 不想当不孝子孙。于是石老大倾尽囊中全部积蓄,委托他所认识的媒人,走遍豆儿 河两岸大小村落,终于又给石富撮合成一门亲事。女方是个小寡妇,比石富略大一 岁,丈夫放炮采石炸死了,留下一对龙凤胎。 开始提亲的时候,石富还有些不乐意,脑子里总是盘旋先前那位新媳妇的漂亮 脸蛋。虽说媒人一再说这个小寡妇长得也很标致,但怎么能赶上那位新媳妇呢? 气 得石老大指着石富鼻子大骂,你搬块豆饼照照自己,当初那个城里大姑娘,要不因 为她爹是在押历史反革命,她自己又无路可走,怎么会愿意嫁给你? 你都二十九岁 了,有人肯嫁给你,这是你小子的造化,你敲鞋帮念佛偷着乐吧,还挑肥拣瘦呢, 真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石富被父亲一顿臭骂,再也不敢做声。小寡妇也很爽快, 听说石富从没结过婚,除了家里穷点儿,什么毛病也没有,就答应先跟石富见面。 石富一见她,心里就扑腾跳起来。小寡妇虽然长得不如第一个新媳妇水灵,但 也很有女人味儿。个头不算很高,胸脯和臀部都很突出,微微上翘的眼角,透着某 种风情。小寡妇对石富也很中意。虽然石富没有她死去的丈夫强壮,但也敦敦实实, 让人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这门亲事很快敲定,石家父子选好良辰吉日,把小 寡妇悄无声息地娶过来。 夜色沉沉,小寡妇带来的一对龙凤胎,在石老大的东屋睡熟了。西屋新房里, 厚厚的窗帘将新房的灯光遮得一丝不透。小寡妇睁着一双风流眼,含情脉脉地看着 石富,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褪了下去。石富眼睛睁大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 女人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赤身裸体。当年他第一次结婚时,中花堡还没通电,况且那 次还没等他和新娘子钻进被窝,就被王彪和沈贵领着基于民兵闯进院子搅了局。现 在和那次不同,这个显然很渴望男人爱抚的小寡妇,放肆地躺在新褥子上,用手轻 轻揉着两个乳房,催促石富赶快上炕。石富脑门儿顿时冒出汗珠子,浑身软绵绵的, 先前那使不完的力气,居然跑到九霄云外。更为糟糕的是,平素动辄就张牙舞爪的 小弟弟,这会儿竟像一个秋后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任凭石富怎么揉搓,就是死 鱼一条不起来。 小寡妇的呻吟越来越急,石富硬着头皮跳上炕,骑在小寡妇身上。小寡妇伸手 碰碰石富的小弟弟,小弟弟竟好像完全没有知觉,软塌塌地搭在小寡妇白馥馥的肚 皮上。小寡妇发泄地捏弄着,石富怪叫一声,滚落下去。 小寡妇翻身坐起,黑亮眼睛盯着石富,你有病啊? 石富一迭连声,不不不,我 没病,我真的没病! 小寡妇冷笑着,我说呢,你怎么二十九岁还没娶老婆? 我还真 以为碰上个童男子呢! 石富看着小寡妇一件件穿衣服,满脸透着惊慌,追问她想要 干什么? 小寡妇噙着眼泪儿不说话。石富抱住小寡妇恳求着,你别走好么? 叫我再 试一次! 小寡妇怜悯地看着浑身颤抖的石富,手里下意识地停止穿衣服。石富手忙 脚乱地将小寡妇刚穿上的衣服又一件件剥去,然后翻身骑到小寡妇身上,折腾好半 天,突然觉得下面有点儿感觉了,那个小弟弟居然站立起来,石富激动得眼泪都要 流出来。不料还没把小弟弟送到合适位置,浑身竟簌簌簌一阵颤栗,仿佛黄河决堤 一泻无余。小寡妇轻轻叹口气,她默默推开石富,苦笑着又将衣服一件件穿好。不 等天色完全放亮,小寡妇叫醒一对龙凤胎儿女,在灰蒙蒙的曙色中,不声不响地走 出石家小院。石老大惴惴不安地问石富,你媳妇她怎么走啦? 你给我说说,她到底 怎么啦? 石富眼珠动都不动,爹,你别问了,我是个孬种! 石老大绝望地仰天大恸, 天老爷,你这是有意叫我石家断子绝孙么? 石老大肝肠寸断夜不成寐,他苦苦思索 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石老大一直很迷信,也许就 因为迷信,解放后他才把家规改了。本来石富祖父一九四。年尚未被日本人抓劳工 之前,石家每逢年节都要祭拜列祖列宗。全家老小虔诚企盼后代子孙不再出叫花子, 石富祖父还把石富曾祖父留下的打狗棒、讨饭碗和唱莲花落用的“哈拉巴”统统埋 葬,可惜命运再次捉弄了石家。石富祖父的命运甚至比上几辈子都惨,石老大时至 今日都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死的死在何方。也许就因为种种厄运提醒石老大,石家 根基不好,列祖列宗都是乞丐,再不能年节祭拜他们了,越祭拜不就越使列祖列宗 的魂灵围绕后人挥之不去么? 到什么时候才能斩断穷根啊? 于是到了石老大当家主 事之后,每逢年节不再祭拜,只在心里默求列祖列宗宽宥:然而当石富两次婚事接 连受挫之后,石老大仿佛大彻大悟,是啊,固然列祖列宗在世都是乞丐,可人一旦 死去,不管生前什么身份,死后就都不是凡人了,既然不是凡人就肯定有灵气,有 灵气就会影响后人啊! 凡人尚且讲究做糖不甜做醋酸呢,焉能保证列祖列宗面对不 孝的他而不迁怒于石富? 糊涂啊糊涂,石老大痛心疾首,悔恨自己自作聪明.耽误 了儿子婚事:于是他暗地买来数尺黄布,重新找人续写家谱,连同石富的祖父、曾 祖父并上溯五代之前的列祖列宗,全都赫然在册,设神龛,立牌位,无论阴历除夕、 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凡是时令节日一律虔诚跪拜,包括酒肉、 馒首、炉食、瓜果、蔬馐等诸多祭品琳琅满目,其虔诚之情甚至把自己也感动得涕 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