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松苑平原的婚丧嫁娶大有越来越繁琐之势,蕴藏在各种繁文缛节之中的民俗学 问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好些人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富庶殷实,相互攀比和讲究排场 的风气越来越浓。只要有一家办喜事,总有好多家前往祝贺或瞧热闹,潜意识中就 是要看看这家的排场上不上档次。至于像豆儿镇闫四海这样的人家办喜事,祝贺与 围观的人群就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了。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豆儿镇闫家大院 响起,院里院外语声嘈杂人头攒动,仿佛赶大集一样。闫四海、张秋禾率领仨姑爷、 仨女儿和两个外孙子一个外孙女,每个人都穿戴齐整,喜洋洋地恭候在大院门口。 不大一会儿,一辆中型面包车从村外驶过来,缓缓停在闫家大院门前。新郎闫新强、 新娘杜媛和杜一樽以及夫人王芊,先后从面包车里出来。顿时,唢呐声锣鼓声响成 一片。闫四海张秋禾带着全家老小迎上去,纷纷和亲家公、亲家母热情握手互致问 候。众人簇拥着新郎和新娘走进院子。豆儿镇围观的男男女女一边议论,一边潮水 般涌进院子。担任司仪的牛逵敞开大嗓门宣布闫新强先生和杜媛女士的新婚典礼开 始。散发着浓郁韵味的民间音乐越发喜兴火爆,新郎新娘互赠礼物,相互鞠躬,敬 拜四位父母,整个仪式没超过十分钟就进行完毕。只有一件事令豆儿镇人困惑不解, 豆儿乡党委和乡政府霓没一个人前来祝贺,难道因为闫四海已经退休就无人理睬了 ?有人揣测其中可能另有蹊跷,比如闫四海事先没向乡党委和乡政府干部们发出邀请, 平素很注重自己声誉的闫四海很可能顾忌别人背地议论他趁机敛财。本来,按照闫 四海的想法,他确实想把薛五车和高八斗都请到家里,一来陪着尊贵的亲家杜一樽 夫妇吃顿喜宴,同时也把牛逵先前冒犯薛五车的事再解释一番,他甚至亲自去下花 堡面见薛五车和高八斗定下这件事,不料竟被密切关注薛五车和高八斗行踪的唐秘 书知道了。唐秘书连夜通知其他几位乡党委副书记。副乡长、乡人大副主任和每个 乡助理员,甚至连广播员、通讯员、炊事员和电影放映员都打了招呼,至于各村党 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更是挨个通告,既然乡里一二把手都要亲自去闫家大院贺喜, 作为闫四海先前的老部下怎能没有一点儿表示? 不消说,唐秘书这番苦心丝毫没有 恶意,只可惜他帮忙帮大了。 最先把唐秘书的举动透露出来的就是下花堡的李小山。已经是昨天后半夜了, 李小山接到唐秘书电话通知,马上就给孙天鹄打电话。孙天鹄当时正和妻子女儿, 坐在闫新蕊未出嫁之前的闺房里看影碟,得知消息后,他马上叫醒闫四海,闫四海 没等听完就勃然大怒,立刻给唐秘书打电话,劈头盖脑将他骂了一顿,催促唐秘书 赶快打电话重新通知豆儿乡的乡、村两级干部,明天不要到闫家大院送礼,甚至原 定与薛五车、高八斗的会晤也推迟了。闫四海又吩咐孙天鹄开车回到下花堡,向薛 五车和高八斗说明原委。薛五车和高八斗分外赞成闫四海的临时举措,高八斗还在 电话里把唐秘书严厉批评一通,弄巧成拙的唐秘书又憋气又窝火。如果不是张秋禾 对闫四海说破另一件事情的原委,闫四海肯定还会不依不饶。 本来依照张秋禾的意思,儿子的婚礼也要赶赶时髦。她曾背着闫四海委托唐秘 书先后请过两个专业司仪。一个是老派风格,家居豆儿河东岸,干这一行已经好些 年了。虽然他的年龄并不很大,也就四十六七岁,但为了和老派婚礼习俗风格统一, 有意穿一件茶色对襟汗衫,一条黛青色便裤,一双老式布鞋,露出洁白布袜,头上 扣顶瓜皮小帽,手摇古色古香小扇,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分明知道闫家和杜家 的身份和背景,非常渴望担当这次婚礼的司仪,因为这其实等于给自己做个大广告。 他说服张秋禾,先按天干地支九宫八卦选定良辰吉日,还要闫家准备傧御人等、彩 车、花轿,要有仪卫、导烛、对马、鼓乐到省城迎娶新娘子,杜家父母不能到场, 实在找不到亲属,就由担任副县长的姐姐杜荔送亲也可。待到新娘子来到豆儿镇闫 家大院门前,先从花轿或彩车出来,蒙红盖头,踏红地毯,左右要有人搀扶,走到 天地桌前拜天地。之后,新郎先人一步,置放马鞍于新房外,新娘跨马鞍而入,新 郎在新房内揭去新娘的红盖头,再要新娘怀抱宝瓶面向吉方而坐,这就是有名的坐 帐了,也称坐福。新郎要趁这个时候,向女方送亲的姐姐杜荔叩谢,然后宴请前来 贺喜的诸位乡亲,接受亲戚朋友的礼金和其他馈赠。待到新娘坐福完毕,作为女方 代表的姐姐杜荔,就要跟妹妹和亲家道别了,新郎施大礼送出大门外。喜宴结束, 挨到黄昏时分,就该新郎和新娘吃宽心面喝交杯酒了。所有这些繁文缛节完成之后, 小辈和同辈人可以闹一闹洞房,但不能超过戌时,以免影响新人圆房。次日,新婚 夫妇要拜谒公婆,然后分别拜谒各位同姓或异姓长辈。这个过程要持续两日,第三 日新婚夫妇回门,但不能留宿,反正豆儿镇距离省城不很遥远,道路又好,一去一 回,一天时间绰绰有余,至此整个婚礼才算大功告成。 张秋禾几乎是耐着性子听完这个老派司仪振振有词的宣讲,迫不及待地掏出一 百元钱算作咨询费,打发他悻悻而去。张秋禾忍不住哑然失笑,尽管松苑平原这种 早已久违了的婚礼习俗重新又时兴起来,凭闫家和杜家的身份和地位,怎么可能这 样举行闰新强和杜媛的婚礼? 张秋禾不甘心,又背着闫四海委托唐秘书从省城请来 一位新派司仪。这可不是一般人物,省级电视频道经常露面,甚至主持过大型文艺 晚会。本来他在城里已经把日程排到明年,一听介绍者说起闫新强和杜媛的身份和 家庭背景,二话没说,开着一辆宝马轿车迅速赶到豆儿镇。张秋禾事先没跟闫四海 商量,就想听听都有哪些内容,衡量一下能否承担得起,是不是符合两家身份。没 想到这位司仪一开口就把张秋禾吓住了。他居然要在豆儿镇举办一个别开生面的广 场婚礼,甚至还要到省城请大乐队跳迪斯科,张秋禾不等他说完,又掏出一百元钱 算作咨询费,像打发老派司仪那样想把这位新派司仪也打发了。不料新派司仪看都 不看张秋禾掏出的一百元钱,鼻子里哼了一声,钻进宝马轿车,一路狂飙驶回省城。 幸亏新派司仪曾是唐秘书在省城粮食学校读书时的同桌,唐秘书再三赔礼才算平息 他心中的愤懑。及至闫四海在电话里大骂唐秘书之后,张秋禾觉得很对不起唐秘书, 就索性把自己委托唐秘书请来两个司仪的事告诉了闫四海,闫四海又好气又好笑, 没法子,只好压着火气又给唐秘书打个电话表示抚慰。唐秘书心里根本不买闫四海 的账,嘴上竟冷嘲热讽地说,老乡长啊,你甭说了,我知道我错了,你说我多混蛋 吧,怎么就没想想你老人家廉洁呢? 怎么能叫你犯错误呢? 也许你仕途上还有步呢, 我这不是捧屁股亲嘴不知香臭么? 没什么,祝你们闫家新婚大喜合家欢乐! 说完把 电话挂了。闫四海气得脸色泛青,但又毫无办法,毕竟他已退休,像唐秘书这类人 根本就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 豆儿镇男女老少有些兴味索然,既没喝着闫家喜酒,也没送上礼份,只是大眼 瞪小眼看了场没什么热闹的热闹。随着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沉寂下来,人群渐渐散 去。闫四海、张秋禾陪着杜一樽夫妇坐在海棠树下喝茶聊天。四个人正说着家常话 呢,从东厢房突然传出一阵大笑声,四个人好奇地站起来,走过去瞧热闹。原来牛 逵和闫新蓓、闫新蕾、闫新蕊、闫新强、杜媛等人正在玩炸红十,牛逵的脸上已经 粘了好多纸条子。杜一樽和王芊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名堂,就倒背着手悄悄走到西 厢房窗前仔细倾听,从里面不断传出牛小闯和瑶儿玩游戏机的声音,还有石大力不 时发出的惊叹声。杜一樽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你看这几个孩子,玩游戏机多熟练, 等他们长大了,农村就有希望了! 王芊压低嗓音,你不要乱说好不好? 怎么非要等 这些孩子长大了才有希望? 难道现在就没希望了? 杜一樽望望喧嚣的东厢房,嘴角 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回头瞧见闫四海和张秋禾前脚后脚走进热气氤氲的厨房。 张秋禾心疼地看着正满头大汗忙碌着的孙天鹄和石富,我说你们两个可挨累了, 用不用叫他们替替你们? 石富正蹲在灶坑前烧火,他抬起灰抹缭乱的脏脸,谁也不 要来替我,这专职火头军我要当到底! 闫四海撸胳膊挽袖子说,天鹄,你这个大师 傅先歇歇,看我给你们露露手艺头儿! 孙天鹄腰里系个大围裙,麻利地切着瓜片, 老爷子呀,你就会熬煮烀炖焖,还是靠边站站吧! 闫四海似乎很不服气,正要走过 去夺孙天鹄手里的菜刀,张秋禾笑着一把拽住他,行啦行啦,好不容易来个高级厨 师,你还不睛等吃现成的呀? 走吧,咱还是陪着亲家唠嗑去! 闫四海和张秋禾愉悦 地走出香味儿飘溢的厨房,侧耳听着东厢屋不断传出的叫喊声和大笑声。孙天鹄继 续抖擞精神,熟练地颠着大勺,很快又炒好一盘菜。石富钦佩地抬起头,三妹夫, 我真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孙天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算什么呀? 炒菜做饭,简 直就是雕虫小技! 石富往灶坑里填块木样子,我看出来了,你的确有本事,日后找 个时间,到你们下花堡参观取经! 孙天鹄将刚刚切好的肉片推到锅里,没说的,有 什么想法,咱们好好商量,也许还有什么项目可以合作呢! 石富有所保留地笑了笑,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还没想好,有些事儿还抓不着头尾,等等再说! 孙天鹄爽快 地,随你便,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只要说一声就成啊! 石富刚要说话,东厢房又爆 发出一阵大笑。他和孙天鹄抬头看去,分明瞧见闫新蓓、闫新蕾、闫新蕊、闫新强 和杜媛正簇拥着牛逵从屋里拥出来。牛逵满脸粘着纸条子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石 富也笑着走出灶房,石大力、牛小闯和瑶儿也显然被惊动了,纷纷趴到西屋窗台上 瞧看热闹。牛逵走到闫四海、张秋禾、杜一樽和王芊四个人面前,冲着他们深深一 鞠躬,四位老人,我玩扑克输了,他们叫我出节目,我想我还是唱一段现代京剧吧 !杜一樽和王芊不约而同地鼓掌。闫四海却急赤白脸地嚷嚷着,哎哎哎,你免唱免唱, 你快给我免唱! 张秋禾也笑着站起来,牛逵,你想吓唬谁呀? 不行不行! 杜一樽奇 怪地,他自己主动要唱,你们怎么不让他唱啊? 王芊也笑着,就是呀,叫他唱吧, 唱好唱坏,我们都喜欢听! 张秋禾摆摆手,亲家呀,你们不知道啊,我二姑爷这条 嗓子呀,能吓死驴呢! 众人大笑起来。 孙天鹄扎着围裙从灶房走出来大声宣布,大家请注意,饭菜已好,请各位入席 !闫新强拍着巴掌,三姐夫,你辛苦啦,我代表大家向你致敬!众人都随声附和着, 连牛逵都使劲拍了两下巴掌。张秋禾高兴地走到闫四海身边悄悄嘀咕着,你看你看, 牛逵和孙天鹄表现得多好,没准儿呀,他俩往后真的能把那个死结解开呢! 闫四海 勉强一笑没有回答,只有他心里最明白,孙天鹄和牛逵不过是给大家做个样子罢了, 天晓得过了今天,他们是否依然故我剑拔弩张? 倒是王芊颇受感动,她碰碰杜一樽, 尽量将嗓音压低,你不是很瞧不起孙天鹄和牛逵两个人窝里斗么? 我怎么一点儿都 看不出来呢? 我看那个小孙就很不错,一句多余话不说,除了炒菜就是做饭,好像 跟你想像中的下花堡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不是一个人呀? 杜一樽嘴角漾出一 丝不易觉察的讥讽,你呀,还不太了解现在的乡下人,你以为新强这三个姐夫,都 像老亲家那么纯朴那么憨厚? 不,有些奸滑之徒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伪装都 能做出来! 反正我不喜欢他,我也不想跟他打什么交道! 王芊没有做声,她一会儿 观察忙忙碌碌的孙天鹄,一会儿又打量出出进进的石富,一会儿又琢磨咋咋呼呼的 牛逵。王芊的感觉跟杜一樽的感觉迥然不同,她对大女儿杜荔先前说过的话颇有同 感,现在的农民的确和先前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