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张尔不辞而别的消息震动了张五爷,也感动了张五爷。这位八十多岁的老汉虽 然还没来得及和张尔好好聊聊,但他明白张尔不声不响就离开中花堡的原因,笃定 与沈贵复婚有关。平心而论,张尔没想到沈贵能这么快就提前出狱,也不会想到他 还要和张五爷的女儿复婚,更没想到张五爷会答应这件事。张尔完全理解张五爷的 苦衷,但他又不肯当面去和张五爷把话说破,因为那会令老朋友难堪。张尔思前想 后,觉得自己只能选择不辞而别离开中花堡,这样才能使张五爷那可怜的女儿有个 归宿,虽然这种归宿究竟是好是坏现在还很难说。另外,张尔也觉得孙女张秀老大 不小了,她和刘五毛的感情与日俱增,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如果他们仍然留在中 花堡,那么至少还要奋斗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摆脱贫困。其实张尔很早就有怂恿孙女 离开中花堡的想法,只是因为倔强的孙女和她父亲产生芥蒂才始终没有成行,虽然 张尔自己从来没有离开中花堡的打算,但现在各种原因既然已经促使他离开中花堡, 那么他也热切盼望孙女和刘五毛也最终离开这个令人难以割舍的地方。张尔之所以 还没把这些心里话全都跟孙女说透,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中花堡现在正处于艰难时 期,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摇和冲淡孙女支持石富工作的决心和热情。 显然,张尔内心最不安的还是自己不能履行当初对石老大做出的承诺,不能用 自己的处世原则和乡间智慧辅佐石富。本来他当时串联村民选石富担任村委会主任, 也只是从石富憨厚老实不会鱼肉乡亲的角度考虑,还没敢奢望石富有本事带领村民 把中花堡世袭的穷帽子摘掉,而石富上任之后走的几步棋,让张尔看到了希望,觉 得石富不啻是个人才,说不定中花堡会在他手里有一番变化呢! 然而现在张尔又有 点儿不放心了,他意识到沈贵和李三弦子之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寻找各种 机会向石富的地位和权力提出挑战。对农村家族势力本质的理解,令张尔对石富的 命运不无担心。他深谙尽管中花堡张姓大多数村民都对沈贵和李三弦子轻视甚至厌 恶,但重新成为张姓女婿的沈贵如果打出为张姓村民利益而请命的旗帜,肯定能赢 得张姓村民的支持,在昕有的社会关系中,最可靠也最有力量的就是利益关系。石 富纵然比刚上任的时候人气旺了,但毕竟直到现在,村民们还没感觉出他给中花堡 带来什么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惟一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全乡农民运动会上大 丢其丑,这令中花堡的村民们心里很不舒服:张尔的担心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他神 秘地离开中花堡之后,沈贵和他媳妇很快就复婚了:张五爷尽管因为张尔被迫离开 中花堡,心里有点儿不舒坦,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老哥们儿,但一看女儿和沈贵每 天和和气气的样子,心里的不舒坦竞渐渐平复了,那种对张尔的愧怍之感也随着时 间的流逝而渐渐地稀释了淡薄了。显然由于这种姻亲篱笆的重新修补,沈贵在大多 数张姓村民中的地位也渐渐恢复了。不过沈贵的头脑清醒得很,他深谙自己虽说已 经重新掌控了中花堡张姓村民的人脉资源,但他已经不再做恢复先前村委会主任一 职的黄粱梦,他知道自己的硬件不行了,毕竟是蹲过监狱的人,即使提前释放也是 属于那种有前科有污点的劣等公民,就算中花堡的张姓村民都重新投他的票,就算 中花堡其他姓氏的村民大多数都不反对,豆儿乡党委和乡政府也不会批准他重温旧 梦。何况中花堡毕竟不是他和王彪在台上发号施令的时候了,人心隔肚皮,而张姓 村民是不是都百分之百地拥护他,那也还是个未知数。沈贵非常明白,他要想重新 控制中花堡的局面,只有选择李三弦子作为代理人,千方百计取石富而代之,他在 幕后垂帘听政。沈贵看出李三弦子除了吆五喝六之外,其实并没有多大本事。就说 这次驱逐张尔吧,李三弦子费尽那么多心机也没奏效,沈贵一着险棋,竞使足智多 谋的张尔连跟张五爷说一句道别话都没有就悄悄走了,这使得李三弦子对他真有一 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认定要想在中花堡出人头地,就只有借重沈贵 的人脉和谋略。 两个人虽然各揣心腹事,但因为彼此的利害关系能够相互补充,他们之间的神 圣联盟也就越发显得牢固。他们经常在一起喝小酒,分析和寻找石富的软肋,商量 击败石富的路数和办法,然后分头用小恩小惠去拉拢那些目光短浅惟利是图的村民, 就好像滚雪球一样,除了大多数张姓村民,还把好多王姓村民以及其他杂姓村民都 争取过来,围绕石富的一场讨伐战,眼见得就到了一触即发的节骨眼儿。 石富似乎还在梦中,收割完地里的庄稼之后,每天都乐乐呵呵,仍旧把大部分 精力都投放在猪场和鸡场上。虽然他得知张尔悄悄去京畿儿子那儿了,但张秀口气 笃定地告诉他,爷爷只是因为想孙子了才匆匆走的,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当然 张秀本人也不知道张尔这次竞打定主意不再回中花堡了,甚至连她和刘五毛也要先 后动员走,只是这层意思他临走时没跟孙女直截说穿罢了。其实石富根本不在意张 尔能不能回来,他虽然很感激张尔推举他当上村委会主任,但对张尔那一套并不以 为然,不外是韬光养晦低调行事而已,这些他早就驾轻就熟了。他也不忧虑沈贵的 复婚如何重新打乱和重组了中花堡的人际关系,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些张姓村民如何 因为张五爷的态度而改变了对沈贵的看法。因为石富明白,就算中花堡的村民百分 之百都投沈贵的赞成票,一个蹲过监狱的人也休想再当上村委会主任,至于村党支 部书记,那就更连边儿都摸不着了。 石富当然也有自己的隐忧,只是他隐忧的内容跟这些都风马牛不相及。他最大 的隐忧就是已经签署了和下花堡、上花堡三村合作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的意向书, 虽然这还不算最后签订的契约,但他觉得一旦签订之后,风险最大的肯定是中花堡。 因为下花堡村委会和上花堡村委会先前都分别有个很殷实的家底,那两个村的村民 家家都有存款,即使第一年种植双高大豆赔了,也仍旧能够过得去,不至于倾家荡 产。可如果中花堡第一年种植双高大豆赔了,那就意味着家家户户都得出去讨饭! 显然,石富的隐忧和孙天鹄的想法刚好南辕北辙,孙天鹄考虑的是怎样充分发动三 村的村民,都能义无反顾地自觉参与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石富考虑的却是怎样 既不得罪下花堡,又能叫中花堡从老虎背上安全地跳下来。说来真是充满讽刺意味, 前些日子石富草船借箭,凭着自己的小伎俩,竟从精明无比的孙天鹄兜里无息掏出 一百万,他最初的打算其实是想把这笔钱投放到猪场和鸡场上,从来就没想到还要 搞什么双高大豆育种基地! 他明白孙天鹄是要把他牢牢拴到战车上,叫他这头瘸驴 跟着他和牛逵快跑。 石富可不想干这种傻事。他要是干这种傻事,他就不是石富了。他从一开始就 认定孙天鹄的干法儿是头脑发烧神经出了毛病,不要说双高大豆仅仅才是杜一樽试 验室和试验田里的产物,能不能高产还有待验证,就算真的能够高产,要想把三个 村子这么多土地都连成一片,谈何容易呀? 现在的村民个个可都精着哩,不见兔子 哪一个肯撒鹰? 他当初之所以在中花堡水库的渔房子前,顺水推舟地和孙天鹄签了 一个措辞含混的合同,主要是下花堡无息借给中花堡的一百万实在诱惑太大。并且 那个语焉不详的合同上,根本就没写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只是在第二条第三款 里,写着中花堡要和下花堡在经济上搞合作,但合作究竟干什么,根本就没写具体 内容,这是狡猾的石富给自己和中花堡留的一条后路。不料后来的事情越弄越大, 先前专门和孙天鹄过不去的犟种牛逵,居然答应和下花堡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 原本对孙天鹄就不信任的杜一樽在省长的干预下,竞也同意把这个专利无偿提供给 下花堡,这一下子就把中花堡正式拉进去,石富再也没有理由搞模糊战术了。他暗 暗叫苦,但又不好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那样做既显得猥琐和小气,也会深深伤害 孙天鹄。石富可不想伤害孙天鹄,他看得出来,上下左右好多人都喜欢这个野种, 他作为孙天鹄的大姐夫,虽然不赞同孙天鹄的干法,但也决不想伤害他,甚至心里 还非常喜欢他。另外,石富也担心孙天鹄一旦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也许会取消马上 就要打人中花堡账号的一百万人民币,那就好比一只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一样,不仅 仅是扫兴,还会直接影响中花堡下步的举措。 或许就因为这些缘故,石富这几天一直显得很不开心,特别是当他坐在中花堡 村委会听过张秀的汇报,得知孙天鹄催促他尽快动员中花堡的村民参与三村共建双 高大豆育种基地之后,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蹲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 边抽烟一边琢磨怎么办,一直折腾到黄昏,看见已经从下花堡回来的刘五毛,手里 拿着一封拆开的信,和张秀脚前脚后气喘吁吁地走进村委会,刘五毛冲着石富嚷嚷, 你看,你看,我刚回来,我老爹就递给我这么一封信,还说村里不少人都收到了, 还是用电脑打印出来的呢,这肯定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行动! 张秀看看石富,我也接 到了! 石富从椅子上跳下来,不动声色地,里面都写啥啦? 刘五毛气愤地,全都是 放屁,望风捕影地说你接受了下花堡的贿赂,要强迫中花堡的村民们,和你两个连 襟共建什么双高大豆育种基地! 石富眼睛一亮,是么? 快拿来我看看! 刘五毛将那 封信丢了过去,你看吧,能气炸你的肺管子。我算看明白了,他要是想盯住你,你 怎么干都不对,都能挑出你的毛病。叫我说,这叫狗嘴吐不出象牙,干脆就不理他, 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看他们能怎么样? 给家家户户都送这种匿名信,目的很明显, 就是想把水搅浑,没安好心! 石富从头至尾将那封用电脑统一制作出来的匿名信看 完,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张秀和刘五毛,孙天鹄不是催我们赶紧动员么 ?我想这么办,你俩马上写一个简短的讲话稿,吃过晚饭我就用广播喇叭宣传出去, 我们要跟这封匿名信,唱一个对台戏! 张秀没有说话,刘五毛却大叫起来,石主任 太好了,早就应该这么干了,以前你就是太软,谁都敢欺负你,这一次你把腰杆挺 起来,我和张秀支持你! 石富眯起眼睛看着张秀,你怎么不说话,你的意思呢? 张 秀犹豫地,我还没想好,我担心这样做能不能把饭做夹生了? 好像应该先挨家挨户 征求一下意见,把三村合作的好处说透,做过细的思想工作,不然的话,村民心里 有顾虑,肯定不会自觉自愿参与,他们如果硬是不同意,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因为 现在是联产承包,土地使用权都归农户! 刘五毛嚷起来,你说什么呀? 家家户户去 征求意见,那需要多少时间哪? 中花堡这么大,仅靠我们三个村干部,还不征求到 年底呀? 我说还是按石主任的意思办吧,张秀,咱俩等会儿就写讲话稿,石主任, 你这次要好好看看稿子,一定念出点儿气势来! 石富意味深长地笑着,好,就照五 毛的意思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