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中花堡和上花堡先后解除和下花堡共建双高大豆育种基地契约的消息,很快便 在下花堡传开了。一连好几天,到下花堡村委会打听消息的下花堡村民络绎不绝, 负责解释工作的李小山把嘴唇几乎都磨破了,还是无法说清其中原委。怎么能说得 清啊? 说这个双高大豆科研项目还没完全试验成功? 盲目大面积种植会带来风险? 那为什么一开始不搞清楚就风风火火地操作这件事? 难道以孙天鹄为首的下花堡党 支部成员和村委会的干部,脑子都灌水了? 或者说中花堡和上花堡百分之九十以上 的村民不赞成不参与? 那为什么牛逵和石富还要跟孙天鹄达成协议甚至还有了文字 契约? 既然有了文字契约,既然上花堡和中花堡违约,那就应该去经济法庭告他们, 为什么孙天鹄躲起来不露面,只叫李小山在村委会主持工作? 另外还有传言,说孙 天鹄答应无息借给中花堡一百万元人民币,可有这事? 下花堡大头啊? 人家已经不 跟你合作了,你还要无息借给人家钱,天下有这种傻瓜么? 而且中花堡穷得连小学 校的教室都是露天的,驴年马月还上这笔钱哪? 这些疑问大多是那些无条件拥护孙 天鹄甚至平时对孙天鹄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村民发出来的,至于那些心存疑问压根儿 就不想参与双高大豆育种基地这档子事的村民,则暗自额手称庆,看来这个充满浪 漫色彩的三村共建大豆育种基地的计划还没出娘胎就流产了,这样也好,免得孙天 鹄头脑发热,把本来已经很富庶的下花堡再搞个一塌糊涂! 最苦恼的莫过于李小山 了,他还记得一周之前的一个晚上,孙天鹄把他找到家里,两个人默默喝了一顿哑 巴酒,谁都懒得谈论这件事。只是在喝得醉意朦胧的时候,孙天鹄不动声色地告诉 李小山,他的妻子闫新蕊已经由二姐闫新蕾陪着去上海就诊了,他准备过两天带着 瑶儿也去上海探视,还有可能顺路去江东梧桐庄访问参观。李小山疑惑地盯着孙天 鹄,你是想寻求苏来凤的支持么? 我看这事儿到此就算结束吧,反正我们已经无法 动员三个村子的村民参与这件事,也就是我们不可能拥有三个村的土地面积种植双 高大豆,我们已经无法满足杜一樽事先提出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江东梧桐 庄大笔投资,又有什么意义? 你知道么? 杜一樽已经亲自来电话了,要收回这个项 目,现在村民才是土地的真正主人,他们不情愿参与,神仙都没法子呀! 孙天鹄吞 咽一口酒,声音有些沙哑,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去见苏来凤不是说服他们继续 投资,而是想多走一走多看一看,重新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其实我想的,跟你 想的大致差不多! 自从你嫂子去上海之后,我已经两天两宿没眨眼,我从头至尾反 省自己,我不得不承认,我犯了个从前好多人都曾犯过的错误,我自命不凡,自从 获得G 大经济系学士学位,就以为天下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现在看来,简直太幼 稚了,简直太可笑了,简直……怎么跟你说呢? 我对下花堡父老乡亲有一种负罪感, 我已经想好了,从上海回来,我要召开下花堡全体村民大会,当众道歉,有关这个 计划的全部损失,都由我一个人承担! 李小山难过地看着孙天鹄说,不,这是下花 堡党支部和村委会的集体决议,黑锅不能叫你一个人背着! 孙天鹄摇头苦笑,你不 要给我寻找逃避的理由了,谁不知道我在下花堡的份量? 就像牛逵在上花堡一样, 说一不二,家长制,一言堂,几乎一手遮天,其实悲剧就在这里产生。我还记得开 始酝酿这个项目的时候,你和王小适都提醒过我,王小适原话我还记得,天鹄,你 的想法倒很不错,可就怕村民们不愿意干,乡下人最讲究实惠,没有把握的事儿呀, 马上看不见利益的事儿呀,绝对不能跟着你干! 记得我当时怎么说的么? 李小山回 忆着,你说要相信群众么! 当初下花堡上马村办企业,不是也有好多人七嘴八舌表 示反对? 结果怎么样? 还不是干起来了? 没有村办企业,下花堡怎么能有今天的好 光景? 对,你就是这么说的! 孙天鹄叹口气,于是你们就都同意了我的意见……可 是我现在仔细回想,当初我们上马村办企业,尽管好多人觉得那是庄稼人不务正业, 尽管好多人说风凉话不赞成,但毕竟不占用他们的任何生产资料啊,即使搞不成, 也不会直接伤害他们的利益,可现在呢? 需要他们拿出已经到手的土地,去种植他 们从来就没有种植过的双高大豆,这显然和那时的利害关系大大不同了……如果我 的作风再民主一些,工作再务实一些,对形势分析再周密一些,对不利因素的考虑 再充分一些,也许就会从另一个方向着手,尽管那样做可能要缓慢很多,但那是基 础工程啊,基础夯实,大厦才牢固,不然即使建成一座大厦,迟早迟晚还会坍塌! 李小山困惑地,你说的另一个方向是什么? 我怎么没弄明白呢? 孙天鹄没有回答, 却端起酒杯看着李小山,话语中充满了感情,小山,我们哥俩共事好几年了,我现 在委托你替我办件事,行么? 李小山有些不安,你说什么呀? 好像要跟我生离死别 似的,你不是很快就能回来? 孙天鹄点点头,我当然要回来,这辈子也许不会离开 这块土地了,不过我估计我走这几天,家里要出现一点儿风波,比方会有人追问你, 和上花堡、中花堡为什么没合作成啊? 为什么还要无息借给中花堡一百万呀? 对于 第一个问题,你就如实相告,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没什么好瞒好藏着的! 至于第 二个问题嘛,正是我要委托你办的,我走之后请你把我这辆奥迪车变卖了,再加上 这几年的分红工资,我大致算了一下,基本能凑上一百万,就算我个人借给中花堡 了,村里准备支付的那笔款暂停办理! 李小山瞪圆眼睛嚷嚷,这怎么行? 这不行! 你当初也是给公家办事,为了和中花堡达成协议,现在协议虽然取消了,但这笔账 不能算在你的头上,况且我们也可以不兑现当初对中花堡的承诺,因为是他们违约。 再说即使兑现,也要由村里负责,干吗你大包大揽? 孙天鹄摇摇头,不,兑现肯定 要兑现,我们有帮助中花堡脱贫的义务,但是这一百万必须由我承担。怎么,你怀 疑我的经济实力呀? 实话跟你说吧,我和你嫂子还有一百万存款,我准备日后投资 派大用场! 李小山头摇拨浪鼓,无论怎么说,这件事不能依你! 孙天鹄口气不容置 疑,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还有啊,你当下花堡二把手已经好几年了,工作经 验也积累得差不多了,以后别什么事都请示我,如果我不再是下花堡的一把手了呢 ?你就要把全面工作都承担起来!李小山呆了半晌,随即前仰后合地笑着。孙天鹄望 着他,你笑什么呀? 这有什么可笑的? 李小山眨眨眼睛,我说,你是不是脑袋出问 题了? 你不再是下花堡一把手? 你多大年纪呀? 要退休了? 好像乡下还没有退休制 度吧? 要不,你就要当乡长了,我怎么没听说呢? 你呀,是不是觉得双高大豆这个 项目没整明白,豆儿乡党委和政府就会把你从下花堡一把手的位置上撤下来? 你放 心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敢说,整个下花堡的人都会去豆儿镇游行请愿! 孙天 鹄还想说什么,忽然被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仔细看看来电显示,竟是杜荔从美国打 来的。孙天鹄踌躇片刻,关闭了手机。他没有在意李小山惊讶的目光,也不想跟李 小山解释为何不接杜荔的电话,反正他现在就是不想跟她交流。原因既很复杂,也 很简单。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杜荔可能提出的问题。 孙天鹄完全晓得杜荔一定会催促他组织三村联合考察组,马上动身到美国和加 拿大了解国际大豆市场的最新动态,他怎么说? 是说三村脆弱的联合体还没十月怀 胎就已经流产了? 还是说他经过苦苦的思想斗争正在寻找新的出路? 也许闫新强的 建议不失为一种更有远见的选择吧? 总之,他现在就是不想跟杜荔继续交流。这个 微妙的心理连他自己都不知是怎么产生的。先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啊,杜荔简直就是 他的精神导师,凡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杜荔,常常在分外烦躁 的时候能够听见杜荔一句善意的揶揄,那种烦躁就会像一阵轻风似的悠然飘走了。 是什么时候他不再把杜荔视为不可缺少的心理依赖呢? 也许就是杜荔告诉他已经答 应于是乎的邀请去夏威夷度假的瞬间? 什么接受邀请去度假啊? 分明是已经答应于 是乎求婚的另一种说法! 这个长达八年的爱情马拉松终于有了结果。平心而论,孙 天鹄很为杜荔感到高兴,她总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归宿,她总不能把未 来寄托在一种虚无飘渺的幻想之中吧? 诚然,孙天鹄完全理解杜荔对他的一片深情, 这一点他从来都没怀疑过,只是他也常常扪心自问,到底能给予她什么呢? 生活毕 竟是生活,不是浪漫诗歌,与其用情感丝线将杜荔拴住,不如立刻扯断那根命定没 有结果的丝线,让幸福的阳光照耀自己心爱的人吧! 这就是孙天鹄毅然决然不想跟 杜荔继续交流的心理动机。可是他自己也许忽略了,或者不敢承认,人还有一种潜 意识,这种潜意识才是支配他行为的主要因素。无论孙天鹄给自己寻找多少冠冕堂 皇的理由,他这个行为里面其实已经隐隐掺杂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大概凡是爱 情都很自私吧! 孙天鹄有这种感觉似乎也无可非议。毕竟他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圣贤, 他还没有达到那种超凡脱俗的境界,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凡夫俗子! 孙天鹄又叮嘱李 小山几句,转身走出村委会,他要回家略作准备,明天带着女儿去上海,要不是因 为等待瑶儿放假,他早就和妻子闫新蕊一起走了。按照医院的安排,再过两天就要 给妻子做心脏搭桥手术了,在那种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必须守候在妻子身边。李小 山忧郁地望着孙天鹄匆匆离去的背影儿,心里忽然涌上一层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