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一味跟着苏纪槐的步调走,她会发疯。像现在,她被带到一间黑暗的房 间里。凭着女性的直觉,她确信这是一间空房子,但为什么他还要蒙上她的眼睛? 她借着门口微弱的灯光,可怜地看着他,希望他别再肆意摆弄她了。但是, 他坚持。 “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老套的把戏。对于疲惫闲顿、迫不得已交出心血的冯椿来说,她只想尽快离 开这个男人去好好睡一觉。是的,她没有力气再和他斗智了。所以最后,又是他 赢了。 她蒙着眼睛。他开灯了。 他命令她向前走,她就像是没有意志的木偶似的默默向前走去。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大多会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冯椿也不例外, 她数着自己的步子,觉得这路真是漫长。其实呢,她不过走出了两米而已。 “不不不,你走偏了。”男人的手附了过来,扶着她的手臂,充当她的拐杖。 在他的帮助下,她的手在平行于肩部的地方触摸到——布料?是绸缎? 那是一件衣服——领子、袖口、衣边上都绣着精致的花纹,一针一线都巧夺 天工。 她心中一动,当即想摘去眼前的障碍,苏纪槐阻止了她。 “我来说,你摸摸看,我们来让想象与现实重合。”他的眼中有欣慰的笑意。 “这是一件男式礼服。”他扶着她的手,一寸寸地去感受他们思想的融合。 “是绸缎。”而且是上乘的品质,“它是白色的吗?” “是白色的。你喜欢领口的花纹吗?”那是他找来最好的绣工手绣的。 “啊,”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是用金色的丝线吗?” “是的。袖套上也一样。” “等一下,这里有一粒扣子镶在领口上,黑色的?” “而且是黑蝶贝的材料。”她—猜就中。 她满足地叹息,沿着宽阔的肩部摸下去,手指游走于优美的曲线间——确实 是她最爱的那种柔软感觉,却也有出乎意料的韧性;衣料在腰部豁然收紧,长长 的下摆以不规则的形状四散飘逸。剪裁多么出色呀!一切如同她的想象,既高贵、 又简单,既典雅、又时尚。最重要的是,当她摘下布条时,她看到的向她微笑的 王子——正是苏纪槐本人。 “你……”她唤了一声,便已热泪盈眶。苏纪槐欲上前来将她揽住,她却慌 忙地捂住眼睛,转过头。 “别弄脏衣服!”她背对着他,急急忙忙地叫,小手背到身后胡乱地撵他。 那的确是她随手画出的晚礼服呀,是她的草稿,是她以为不能完成的想象呀! “我是不是在做梦呢?”她设计过很多衣服,但是从来没有一件是如此贴近 心意。 “唉。”伴随着苏纪槐的一声叹息,那个宽阔的胸膛从背后拢住她,“居然 到现在都固执地不肯信我。”他将手绢塞给她,冯椿却握着那华美的袖套不肯松 开。 “你叫我怎么信?怎么信?”她哽咽地不能成声,“从没有过的事情,你让 我怎么信?”没有人、没有人能透过那单薄的设计稿,看见创造的可能。所有的 人都只是在不停地批评她的不切实际。 泪一滴滴地落进苏纪槐的手心,他也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 “你为什么……不肯早点拿出来?”为何如此捉弄她?为什么要她反复自我 煎熬? “因为,我不是一个心胸广阔的人。”他的手扳过她的双肩,接过手帕擦干 她的泪滴,“对你,我没有无私到不求回报。付出多少信任,我要收获你同样多 的真诚微笑;付出多少努力,我要收获你辛劳的汗水。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愿 的,我不能强迫你。但是,当你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后,我绝不能忍受敷衍。这就 是我要的公平。” “我不懂,我不懂。”她挣开他,睁大无知的眼睛向后退却,“你想要一个 好的设计师对吗?你想了这么多的法子,只是想让我惭愧地跪在你的脚边,说我 有眼不识泰山吗?”诚然,他可以将她的梦想变为现实,但他的动机却令人心寒。 “没有谁要改变你的骨气,对于别人你可以竖起锐刺。惟独我,不行。”他 穿着白色的礼服向她伸出手来,“从现在起,你只能用我为你削的铅笔画图,我 只为你的衣服做打板工作。” “不!”她将手藏在身后,被他弄得筋疲力尽。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混乱了, 连日的疲惫工作,苏纪槐的退稿;争吵过后,他面目狰狞地逼稿;凭着一支铅笔, 他成功地使她软化;接着,他就以王子的姿态降临在她面前,告诉她他实现了她 的愿望——无需她的委曲求全,他足以将她的梦想的形状完美呈现;现在,他在 她面前傲然地宣布——从今天起,他就是她生命中特别的存在,他要握住她的手, 缔结一个誓约。 她不能答应,她害怕这个危险有魅力的男人。他变得太快了,他随时都能使 她陷落在无边的幻想之中。而这些正是她最害怕、最极力避免的事情。没有任何 事比空想更危险。 “没有征兆,没有理由,你总会把我弄得发疯。”她向他埋怨,哭叫着向后 退却。她要离开这里,离开他那双魔眼。 “因为我爱你,并且要你爱我,”他一步步地迫近,简单明了地陈述。他捧 着她的手凑到唇边,虔诚地吻她的指尖,“我爱这双制造奇迹的手、这双会因为 美丽衣服而散发光芒的眼睛。” 她闭上眼,他的吻就轻轻落在她的眼帘上。 “我爱你的头发,因为它像我最喜欢的丝绸。”他的手顺过她的头发,一寸 寸地感受那美妙的质感。 “我爱你随时会变得通红的小脸。那苹果一样的红晕仿佛在说,我还没有完 全长大呢。” “而我最爱的,是你那挖掘不尽的才能。你笔下勾勒的事物,对打板师而言 是严重的挑衅。但是我却很喜欢,我要把它们统统做出来。在不久的将来,你就 可以使世界震惊。”他捧着她的脸,热气一层层地吐露在她苍白的脸上。他的语 气充满了自负与狂野。 她麻木地任他搂着、吻着,心力交瘁。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但温情有时会制 造倦怠的漩涡。她是多么自私任性的女子呀,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我吗?我 不爱你。” 她感到男人的身体在瞬间发冷,她的意识也陷入了无底的黑暗中。在最后, 她警告自己,千万不能随着苏纪槐的波动漂流,她不想被带到找不回自己的地方。 ——/*/*/ —— 当银白色的跑车在路上奔驰,阵阵清风抚面,使冯椿有片刻的清醒。她靠在 冰冷的玻璃宙上,努力维持着意志。 “你再睡一会儿吧。”苏纪槐不时抽空看她,她实在太累了,“我正在送你 回家。”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好像很怕吓走她的嗑睡。 她眨巴着眼睛,看他流畅自如地驾驶着车子,还用眼神和她交流。他并不是 总在逼她的。 “睡吧,到了家我会叫你的。睡吧,还有时间呢。”苏纪槐温柔地看着她, 用宠溺的口气淡淡催促着,并抽出一只手来抚下她的眼皮。这真是世上最好的催 眠曲。冯椿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慢慢合上了。 噼啦,噼啦,噼啦。好像有人在调皮地敲打车窗,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无孔 不入。下雨了吗?或者是自己在做梦呢?她不是常常梦见黎巴嫩的雨天吗? 黎巴嫩是地中海气候的国家,有很多美丽的树木,空气里总是有着清新的味 道,她最喜欢在雨中漫步了。但是今天,老师生病了,在去医院探望老师回来的 路上,下雨了,这使她越发感觉到肩上担子的沉重。可不是吗?离发表会只有半 个月的时间了,却连包括压轴在内的五件衣服还没有制作。一早联系好的场地, 也可能因为老师的不能出席而被拒绝。正如老师的女儿娜娜说的那样,现在一切 只能由她主持大局了。她并不是缺乏经验,但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悄悄地笼罩着 她。 雨一直下着,下了好几天,哗啦的声音始终陪伴着她,除此之外,她什么也 听不见。她东奔四走,嘴巴一张一合,或者看着别人的嘴巴一张一合,感觉到的 只是疲倦、疲倦…… 她现在可以确信,自己在做一个有关过去的梦境,因为她隐隐知道下面会发 生什么。所有的倒霉事,都发生在那个雨水连绵的冬季。 老师已经住院一星期了。她“看见”自己在向同事们咆哮,那时,她留着短 发,刘海零乱地耷拉在额前,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胡乱发泄怒气。 那些人唯唯诺诺地低下头去,有个人却站在角落里抽着烟冷笑。那个人她应 该很熟悉,但却叫不上名字来。她劈手夺过他的香烟,狠狠地踩在地上——那气 味令她不安。她大声地骂他,但骂了些什么,她却听不见。 他笑了,摸摸她的头。他的感觉和苏纪槐很像,但他的面容在梦境中却模糊 不清。她气愤地摔门而去,却发现自己总是在那里徘徊。 已经是夜里了吗?为什么走廊那么黑,好像每走一步就会陷下去?她的意识 模糊,她决定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去。走廊很长很长,那个门里透出一丝微光,她 看见了那个熟人的烟头,她大步地跑了过去。雨声不知何时小了,她听见自己的 脚步声在走廊上空回响。那声音太大,反巾—把她吓住了。她停下来,把脚步放 轻,然后听见了那些人的话语传来。 现在可以听得很清楚了。他们正在说她呢。 “那个任性的小妞,比正牌小姐还厉害呢!”小姐是说她吗? “没办法。”她惟一有印象的那个人正在悠闲地吞云吐雾,“因为她——有 ‘才华’!” “是画画的才能吧。”他们竟把她视为生命的设计稿抛上了天! “是想入非非的才能吧。”他们不以为意地踩了上去。 “不过,要是真能做出来,那可不得了呀。”那个人看她的画如同看一件玩 具! “那是不可能的。听听她说的那些蠢话,就知道她是个十足的外行人。”外 行人?!就因为她没有在正规的学校里学习过,他们就把她称为外行人?在他们 还不了解服装设计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做过一切的相关工作了! “她既不是缪斯,也不是雅典娜,她应该明白人类的极限。”他们放肆地嘲 笑她的不自量力,只因为他们做不出她设计的服装。 “放心吧,离开了老师的打板能力,她不过是个废物。” “不要那么严苛。”他笑得那么开心,“她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没错。这次老师不在,没人会给她台阶下,除非她跪下来说‘我错了’!” “哇哈哈哈!”他们一阵狂笑,学那人的怪腔怪调,“我错了,我错了。” 她的头像是被那笑声劈开,划下了深深的痕迹。他们要逼她低头、要她认错, 他们要她说:错了!错了!错了! “啊!”所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炸开了锅,逼着她痛苦呻吟! “卟啦啦啦!”那是一群鸟儿振翅飞翔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清脆的呜叫。阳 光悉数落入她的眼睛,那些森林的精灵在她看不见的高高枝头婉转清唱。 “冯椿!”苏纪槐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他的目光充满关切与不安。 “啊,啊。”她喘着粗气,眼睛眨个不停,“苏纪槐,苏纪槐。”她反复念 着这个名字,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下雨了吗?” “没有,太阳好大。”他只是想让她多睡一会,才没有叫醒她,却把她扔在 了恐怖的梦境里。 “喔。”是太累的缘故吧。她忽然松开他的手,打开车门冲了出去,“我回 家了,今天不去公司了。” “等等!”他跟着追出去,“告诉我你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些小女孩都会害怕的怪兽。”她不去看他的 眼睛,脚步越来越快。 “是吗?告诉我怪兽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他紧紧跟上。 “我记不起来。也许是黑色的皮衣。”她随口应着,匆匆走开。梦中熟悉的 那个人总是一身皮衣短打。 “不会吧。大多数的怪兽都是不穿衣服的。”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特别有兴趣。 “你真无聊!有谁会去注意怪兽的着装?”她现在不想听他说一些自以为幽 默的笑话。 “那么,怪兽英俊吗?”这话意有所指。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无关?我是你的老板,你做噩梦可能是因为我给你的工作压力太大; 又或者是我这个司机驾驶技术不好,让你潜意识里……” “够了!你够了!”她烦躁地大吼,她现在只想回到家里好好地躺下来,什 么也不想。她急忙走向家门,不知为何,平常非常热闹的社区中心广场上一个人 也没有。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相信大家都回去吃饭了。”他看看手表,说来冯椿这 觉睡得是有些长,他的肚子也有些饿了。 “你怎么可以让我睡那么久?!”她吃惊地向他吼道。 “因为你累了。” “但是你撒谎!你说过会叫我的。”她讨厌撒谎的人,这些人总是说一套做 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我不忍心。”他低眉顺眼地站在她面前,说话软声软气,让人没法向他发 脾气。 “我再也不坐你的车了。”她说着赌气的话,掏出钥匙,试图打开小店的门, 但她怎么也无法对准。 “我来。”苏纪槐接过了她的钥匙,轻轻一拧。 “难道我连开门也不会吗?”她只是觉得挫败。 “你的手在发抖。”他的声音轻轻地在耳畔响起。于是她注意到,自己的手 很凉,并且在不停颤抖。她痛苦地闭上跟睛,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下一刻,她已被安置在自家二楼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在抱枕中间,手里 还捧着热茶。 “我不会对你说的。”她瞪着对面的他,嘴里还在倔强。 “好吧,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我不是你的囚犯。”她怒目圆瞪。 “我开玩笑的,我也不是你的法官。只是因为想知道你的事,想更了解你, 才请你说的。”他非常耐心地劝诱着。 “苏纪槐,我们说过不讨论这个问题的。”她立刻别开脸。他已经违约了, 他总是妄想事情会照他的谱子走。而且,该死的,他每一次都成功了。 “你不能每一次都把它晃点过去。”他都敢直面惨淡的人生了,“是因为要 给我留个面子吗?”那大可不必。 “你真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如此成 熟又幼稚的男人,“你认为打板师配设计师,郎才女貌、夫唱妇随,这很棒吗?” “不是这样的。因为是你,我才想让关系更进一步;因为是你,我才想无论 如何都要让你重新踏入这个行列。虽说缘分是由你设计的服装开始的,但是你有 更多吸引人之处。如果你给我机会,你会发现,我并不是一个会因为一些机缘巧 合而做无谓坚持的人。” “在我看来,你就是。你把一切计算得好好的等着我来自投罗网!你说的话、 做的事都是精心设计过,这是你的游戏吗?你料定我会被你打动吗?”苏纪槐的 脸跟她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那个人有着两根舌头,总是说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话。 “冯椿,我不是你记忆中的某类人。”她以为他没有注意到吗?她看着他的 时候,常常带着固有的眼光、思维神游别处;她的嘴角骄傲地翘着,露出看破世 事的表情。这样的冯椿和他脑海里的人儿完全不同。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改变, 他心中那个固有的塑像已经被全然推翻。现在,在心里最坚硬的岩层上,站着一 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他所爱着的女人。 “没有那种事。”他的声音像噩耗的钟声。她的眼神又开始游离,她在害怕, 害怕苏纪槐可怕的洞察力。她不要这样的人,她不要一个必须时时提防斗智的男 人。 “没有?你不会爱上我不是因为我像那个人?”他不愿追究那遥远的过去, 在时光面前大家都无能为力,他只希望自己在她心目中是独立的存在者。 “不,我生平最骄傲的事就是没有被他们冲昏头脑,我没有爱上任何人。” 她气红了脸。她不愿再和那些人扯在一起,那是对她的诬蔑。 “那么你该死的在什么地方受到了伤害?让你像只鸵鸟般的战战兢兢!”他 突然站起来,愤怒地来回踱步。他无法进入她的心! “你?”她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受挫而焦虑不安的表情。他自信、他 独断专行,但是他不是那种会冷静地说违心话的人。他说喜欢她的蛋糕,就会一 块接一块地吃下去;他说想让她重新设计服装,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劝说着;他说 要拿她的初稿,是因为他有实力将那些衣服做出来;他不会故作成熟,自有一种 风采;他会突然发脾气,会像小孩子一样开心,会跟地一起说莫名其妙的话,常 常讲出并不好笑的笑活。 可是,她仍然害怕,因为他太聪明,因为她不想改变。她很希望和他长长久 久地合作下去,若干年后,变成彼此知心的朋友。她很想拒绝他,但是这非常难 ——因为,她也心动了。 “苏纪槐,”她捧着他端给她的杯子,这上面有他的温度,“伤害并不一定 要来自爱情。我不想让你为我心痛。” “为什么?”他蹲到她的面前,看着她一脸与世无争的表情,“为什么不让 我们把那根刺找出来、拔出来,让伤口永远地愈合?” “苏纪槐,你真是个好男人。”她笑着用额头去撞他。他的天庭很饱满,是 个有福相的人。 “当我住在服装国王的城堡里时,我急躁又快乐。我有许多兄弟姐妹,我相 信我们会在一起创造美好。有一天,城堡塌了,我失去了庇护,我才发现被我视 为亲人的其实是一群怪兽。” “他们总是穿着黑色的皮衣,在你的梦里作怪。” “不,我逃走了,不是吗?我远远地逃开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忘记了。” “是我要强把你拉回来的。”他不会道歉,这里才是她人生的舞台。 “不全是。是我自己总在说,回来吧,回来吧。二十三岁的人,是不允许隐 居的,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要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你想让我们疏远。” “不。”她缓缓摇头,“你不撒谎,我也不撒谎。你步步进逼,我也不能逃 避。我只是不愿喜欢上你,因为你是你,一个太特别的你!”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