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跤之乡(8) 他们那个小山村本是一个独家村,全村男人没有一个不姓杨的。如果往上数上 若干辈子,杨涛和杨波实际上的确是堂兄弟嘛,这一点可是有家谱为证的,在排行 上他们都是水字辈这就是铁证无疑。所以,只要心情好,他就常常自豪地说,杨波 是谁,那是我哥嘛!但是更多的时候,谁只要一说起他这个当大官的堂哥来,他就 立刻变得脸红脖子粗,一不小心就把床底下的酒瓶子都抡了起来,这其间的原由, 自然也是很难为外人道的。 想我杨涛一米八五的个头,身板壮得像黑铁塔,又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 老婆也算是村里的精明人,一共才两个小孩,但是这些年来却不知道怎么搞的,日 子一天比一天紧造,要不是近年来跟着白经理在矿上当了个所谓的“保卫科长”, 连一家人的吃饭都成了问题,至今还欠着好几万块钱的外债呢。每当醉眼惺忪躺在 这间四面透风的工棚里的时候,他除了想女人,想他那年在跤场上的辉煌,就忍不 住又想起了这些很让人烦恼的事情。 难呐!回想这些年来所走过的路子,一片密密麻麻的杂草,一路斑斑点点的汗 水,一道曲曲折折的伤痕啊! 杨涛愈想愈伤心,简直想大哭一场了。同时就又觉得有点儿好笑,这样的一番 话简直就是一首诗嘛!当然,他朦胧记得,当年在高中上学的时候,他不是的确对 诗歌十分迷恋,曾经写过厚厚一大本的长短句吗?不过现在看起来,那时候真的是 太幼稚了,所有的句子都是无病呻吟,那厚厚的一本子也顶不上刚才的这一句啊。 要不,我干脆当诗人吧,只是不知道那活儿到底能不能挣钱啊!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声沉闷的巨响划破夜空,像飓风一样在整个山坳里掠 过,矮小的工棚仿佛变成了一张破纸,呼地就从地面上飘了起来。紧接着是刷刷散 落的泥土,耳朵里顿时嗡嗡地响成了一片……等到杨涛从一刹时的惊恐中清醒过来, 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被落下的各种杂物埋住了,竟一下子也动弹不得。 不好,井下的工作面又爆炸了!这些年在矿上干活,这样的事儿他见得多了。 只是这一次似乎格外的大,连自己也好像就要过去了…… 难道真的这就要过去了,就像那些不值多少钱的外地民工,像一条死狗一样被 抛到矿后面的杨树林里去吗?杨涛心里不由得一抖,涌上一股浓浓的酸楚味儿来。 这种濒死的感觉,在当年抱着二楞子跳下料车的时候,杨涛已经有过一次了。 生和死其实只在一瞬间。经过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论再遇到什么事,杨涛都 不会再眨一下眼皮了,他觉得自己的命纯粹是白捡回来的,每活一天都是只赚不赔, 因为他的本钱早已经在那次事件中全赢回来了。但是如果真的被抛到那片杨树林里 去,那么毫不体面地被一群野狗饿狼撕来扯去的,那种感觉也的确太糟了。人嘛, 不管是死是活、有钱没钱,都应该体体面面的。就像我杨涛在金山这个地方,虽然 说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但是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一戳两开, 到了哪里都吆五喝六、人模狗样的,要的就是这样一份儿展活这样一份儿滋润…… 在这一点上,二楞子就特让人看不起,如果我要有一天混得像他那么扁扁的,一定 什么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就像那次跳完料车以后的事吧,他当时赌的就是一口气。因为真不敢相信,在 事后的工段总结中,他们俩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表彰奖励,而且说他们严重违反劳 动安全条例,被扣掉了当月的全部奖金。一气之下,他便不顾家乡多少人的反对, 异常坚决地辞了职,从此走上了飘忽不定的打工道路。二楞子本来是托关系走门子 进厂的,根本舍不得辞职,但是看到他的这种坚决态度,也只好下定决心不干了。 他说,他这条命是杨涛给的,杨哥不干,他就是以后饿死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不过 此后这么些年,他倒无所谓,瘦弱的二楞子就更惨了,几乎再也没有找到一份体面 像样活儿,捡破烂,蹬三轮,光棍一条。为了他当年的那一番救命之恩,这小子所 付出的代价可是够惨痛了。人哪,在这个世界上混来混去,杨涛实在想不出还有没 有比这更滑稽可笑的报恩方式了。 然而这次爆炸,他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很快就囫囵着身子从那座倒塌的工棚 里走了出来。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边一道猩红的晚霞,眼前一片混乱的人流,几辆汽车呜 呜地怪叫着,让他不由得想起电影上常见的战争场面。他是保卫科长嘛,但是白经 理之所以让他来当这个官儿,主要目的是让他来管教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民工的, 同时也为了防止周围那些山 里人来矿上偷盗找麻烦,所以遇到这种场面反而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后来打 听了好些人,才弄清楚是井下储藏炸药的那个工作面出了事,死了人。再后来,白 经理便把他找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白过江一个人。 白过江和他是老朋友了,也算是哥们儿弟兄,在这个时候专门把他单独叫到办 公室,一定是有极其机密的大事情要商量。杨涛也不客气,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 白过江个子小小的,比二楞子还要瘦弱,但是据说这小子钱倒是赚海了。矿上 出了事,他自然有点情绪低落,呆呆地看了杨涛好一会儿,才把门关好,声音低低 地说: “杨涛啊,这两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好,挺好的呀。” “那……矿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帮不帮我?” “帮,当然帮!我杨涛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 “好,那就好!”说到这里,白经理走近一点儿,把声音压得更低点儿:“老 实告诉你吧,今儿这个事故,我想还是用以前的办法处理……但是,现在有一个麻 烦,就是那个关在仓库里的四川女人。一旦把她放出去,咱们这里的事情就难保密 ……而且你那几个人也真是的,已经把人给打坏了……所以,这事儿只有你来办才 可靠……” “打坏了……怎么个坏法?” “嘘……”白过江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我也是刚知道,两条腿都断了……” 一向胆大包天的杨涛惊呆了,好半天没有吱声。 “一不做二不休,你把她弄到一个废井里,干脆再炸一次……事成之后,我给 你这个数……” 白过江说着,伸出了两个指头。 杨涛觉得全身的筋肉都抽在一起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居然还 有站不住的时候,两腿索索地直发抖…… “怎么样,你害怕了?” 白过江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令人颤抖和恐怖的东西。 “害怕?笑话,我怕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杨涛害怕的事情吗?好吧,我去 找一样东西,咱们立马行动!” 杨涛说着,迅速从白经理的办公室走出来。然而,他什么东西也没有找,也没 有再回他住过的那个工棚,径直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