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市长(6) “还有一件事,白过江把你也咬了一口,说那全是你讹诈他的……不过他还咬 了别人,说是给曹和金送了几十万……现在检察院已经立案,白这个人实在太坏了, 八成是要枪毙的。”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因为在多年的历练中,他早就深深 地懂得,沉默有时比语言更有力量。 说这些话可是没有什么根据的。但是,只要能够让王霞开口,陈见秋现在已经 什么也顾不得了。更何况门书记不是还要采取别的行动吗?当书记的一旦下了狠心, 就没有办不到的,况且他相信门书记手上一定还有别的杀手锏哩。 老婆依然沉默着,似乎有点儿发呆了。她独自一个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走 来走去,就像是一头大黑熊。陈见秋也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慢慢移动的身 影。在这一刻,他的心也早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想从老婆的嘴 里得到点儿什么,但是王霞可不是能够随便开口的,所以关于曹非和白过江的事他 居然一点儿也不清楚,充其量只有一些模糊不实的猜测而已……想不到蓄谋已久的 那一切,竟会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出现,他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王霞突然背过脸去,再也不理他了。 陈见秋失望地长叹一口气,只感到一阵头痛,全身瘫软地跌坐在水泥地上。 整整一上午的大会,门力生尽可能端端正正坐在主席台前排正中央,从始到终 一副笑微微的样子,目光有规律地从前排一行一行扫过去,又从最后排一行一行扫 过来……除了几个农村和企业来的,那下面的每一张面孔他都是熟悉的,只不过有 的能叫上名儿来,有的却叫不上来。在和每一双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他总是短暂 地停留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滑开了。以他多年的经验,这么短暂的一个停顿,给对 方留下的印象是好长时间都抹不掉的……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虚弱,目光也不像过去那样有力度了, 台下每个人的目光好像都是飘忽的复杂的,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左顾右盼,吵吵嚷 嚷的声音连他都听得很清楚。 会议日程还没有过半就出了好多的怪事情,他真担心无法控制这个局面了。 今天的会议就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不到八点,会场外就聚集了许多人,据 说都是金山来的,打着横幅,喊着口号,口口声声要见领导,要求保卫金山的改革 成果,要求尽快恢复金山各矿的生产,要求追查“搞乱金山”的责任……这些人虽 说是自发的,但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情。他当时生气极了,只好当着代表的面大骂 一通杨波,责令他去和这些人对话,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今天的议程主要是两项,听取计委和财政局的工作报告。一年一年都是这样。 基本建设,技术改造,以工代赈,十三大考核指标,去年完成情况,今年计划任务, 指导思想基本原则和主要措施……这是计划这一块儿。财政嘛就更简单了,预算, 决算,国税,地税,还有自己组织的一块儿,无非是这么几大项,无非是一大堆或 长或短的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是个民族,但是好像又不完全是,他也实在搞不清楚。 但是那个地方是全世界的是非之地,一个永不消退的热点,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 特别是那个头上罩一块花头巾的老头,从他年轻的时候起就听得耳朵都起腻了。好 在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不过是偶尔听听。不过,听叶欣说,人家罩的那不是什 么花头巾,而是他那个国家的地图,是土地的象征。叶欣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看 落花流泪,见鸟儿伤心,对那个老头子的爱情更是十分赞赏,有时说着说着还会掉 下泪来。也许,她骨子里就有一种深刻的恋父情结,要不当年也不会嫁给我吧? 想起叶欣,门力生也有点伤感起来,扫视下面的目光就变得游移不定,一下子 失去那种炯炯逼人的力度了。 自从中师毕业步入社会,在事业上政治上他不能不说是成功的,一帆风顺的, 在感情上却实际历经坎坷。当时中师毕业在学校教书,倒有一个特漂亮特温柔的女 学生爱上了他,每天有事没事都往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跑。那女孩儿单名一个洁 字,虽然家境贫寒,她以下一溜儿还有七八个娃娃,但是望着那一双比甘泉还要清 澈的毛眼眼,他的心完全被融化了……然而,不等他真正表示些什么,一个大雨滂 沱的夏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恶魔竟把小洁拖进庄稼地里奸污了,又残忍地 把她勒死,扔进了附近的一眼机井里。那一年,小洁才不过十七岁。尽管费了天大 的劲儿,这个案子一直也没有破获,反而有一段时间把他列入了怀疑对象。 等到解除审查,他立刻就从那个地方调离了。再后来,他便进了机关,开始了 在这个漫长的阶梯上奋勇攀登的艰难历程。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只要一有人介绍对 象,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那一双毛嘟嘟水汪汪的大眼睛,心头就感到一种撕裂般 的痛……他知道自己完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只好打一辈子光棍了。所以,经过 一段时间的调整,他决定再不谈什么恋爱,一上手就结婚,而且第 一次见到谁,就和谁结婚……新婚之夜,那是在机关的一间车库楼上。那个已 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很壮实,两个大奶子中间放得下一条胳膊,结实又光滑的小肚 子上似乎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健康真是一种无比宝贵的 财富啊。他当时趴上去又跌下来,再趴上去再跌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门道。 事后想起来,那女人似乎是有经验的,一直在用她那一双不安分的手在前面引导着 ……可是说不行就是不行,他已经大汗淋漓了,却依旧在大门外站着。而且经过几 上几下的折腾,实际上连站也站不住了,后来还是那女人依靠嘴的力量,才重新站 直了。但是,还来不及再试,一到门边就吐得一塌糊涂了…… 那些日子,真是难为了那女的,每一次都得靠嘴巴,而且也只能维持那么一下 子,一真正上阵就败下来……半年过去,他只好离婚。用那女人的话说,他是个二 姨子,要不就是见花谢。谁知道呢,那时的他失望极了,有好长时间神情恍惚,一 个噩梦时时跟着他:这一辈子我真的完了! 后来,要不是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遥远的叶欣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哪里还 会有今天,还能够在如此庄严神圣的场合,如一个子孙满堂的家长慈祥而又严厉地 俯视着台下的百数千人? 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他现在都快六十了。搞了一辈子的政治,要说对这一切不 钟情不热爱,那自然是假的。但是,要说他心里最钟情最热爱的,实际上只有一个, 那就是叶欣了,这是任何权力任何地位任何享受都无法代替的……当然,这一点也 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的。叶欣当然是厌烦政治的,平时只要一谈起本地那些 鸡零狗碎的事情来,立刻就皱紧眉头,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得了得了,你有 完没完啊,人家都劳累一天了,哪里有心情听你们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知道, 我是一个搞技术的,只有我们所做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且是救人命的,你们 那算什么呀,无非是你上我下,争权夺利而已。”“但是,不管是什么吧,你离得 开政治吗?就说你们医院,如果没有政府在后面支撑着,不垮了才怪呢……”“这 事我和你说不清楚,我不和你说了还不行吗?”叶欣说着,讨饶似的朝他笑笑,似 乎再也不理他了。然而,过不了多长时间,看着电视里一个什么镜头,她又立刻兀 自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和他热切地争论着,非要听听他的看法不可……她就是这样 透明的一个人,很单纯也很率真,说她心地善良也好,说她幼稚不成熟也对,反正 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存一丝的内心梗芥。感谢上帝在他最孤独的时候把这么一个玻 璃人送到了身边,使他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温馨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