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渐离 郑朝阳在县局看守所干临时工。一见到于春海,才不上学没几天,人就走形 了。脸色黄瘦,显得更加单薄。头发也没理,长的像个野人。见面就问经过,于 春海大略说了一遍;听完,郑朝阳搓手叹道:“你们是好运气呀!这要是弄到看 守所,那就够你们受了。我才过去的时候,有个家伙被关进来了,叫我和另外一 个到预审室去提人;我一进门就吓了一跳,你说,那些人用啥东西打他?用火钳 子啊!拿起火钳子照脸上打!他也不敢吭气!就那样打了五六下,后来还是我说 要提人,才给押走了。”于春海说道:“你说俺俩过去你就看着人家打不管?你 下得去吗?”郑朝阳笑道:“胡说,我这是给你说的闲话。你们这个事儿也到不 了看守所去。再说,你们俩不是被冤枉了吗?咋着?就这样和他们了了?”于春 海一提这事儿就生气,“不了有啥法儿?你爹都说了,俺俩误导工作人员,还要 追究俺俩的责任哩!”郑朝阳一听笑了,“你听他吓唬你!不过也算是没事儿, 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回乡里可就坐萝卜了。娘的,东村的人也可恶,你说, 你要是不缴,就抗到底不缴;一抓进去就稀了,还连累你两个跟着受惊吓,你说 这算个啥事儿?” 接着就谈起录取分数线没过,问于春海有啥打算。于春海叹了一声:“唉, 还能有啥打算?秋后建春和我一起去找刘成吧!紧赶着干两年,把家里给拾掇拾 掇。你看,我爹眨眼就老了,我得顶上去啊!”郑朝阳眨眨眼,“那你和春燕的 事儿咋办?你要是一直在家,我想着她可没办法跟你。” 郑朝阳是公安子弟出身。常言道:门里出身,强似三分。于春海和郑春燕的 这些事儿咋能瞒过他的眼睛?只不过他知道的也有限,真要全明白了,估计眼珠 子都能掉出来。 于春海摇了摇头:“朝阳,你是知道的,这事儿就是春燕愿意,她娘能同意 吗?再说,跟着我干啥哩?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知道明天去干啥,我真不知道 往后去干啥啊!你说,再等几天我会在哪里?说的准吗?我不能害了她啊!”朝 阳听着这话凄惶,也就不问了。他能有啥好办法哩? 于春海就问朝阳,问他去找过张薇没有;朝阳点了点头,说今天下午就去, 学校就她一个人考上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儿,咋说也要去看看她。于是,两个人 厮跟着去找建春;到了建春家里才知道他去地里拔草了,于是两个人又赶到地里 把建春叫出来,三个人随便到村头的小摊子上吃了碗面条,郑朝阳给的钱。现在 他已经工作了一个多月了,发的工资还不够他自己花;好在爹娘是双职工,家里 也不缺钱,他妈经常塞给他一些。朝阳手里还算宽裕。 去到张薇家,好几个同学也在。张老师看见学生来家里了,过去招呼倒水让 座;学生们哪里受得起这个?赶紧自己动手去安置,张老师随便聊了几句,扯了 个理由就出去了。 郑春燕和张薇从里屋出来,看见于春海和二郑,过来打了招呼;也没提那天 的事儿,转过头问建春:“建春,你们啥时候走啊?你兄弟妹妹还小哩,你放到 家里能安心吗?”建春搓了搓手,木着脸呆呆地说道:“那又能咋办?娘老前借 了一千多块钱的饥荒,咋说都得还上啊!建和还得上学,每天都要有花销,不出 去挣钱,拿啥去还饥荒咧?”稍停了一下,“我和我隔壁邻居讲了,让帮着照看 一下;再说建和今年都十六了,他应该懂点事儿;家里这个情况他不是不知道, 该他长心了。前几天我和他说过,他还说也不上学,要跟着我到外边去;最后让 我说了他一顿,他就不提了。” 郑春燕趁着张薇问朝阳工作的事儿大家都在听的时候,悄悄向于春海使了个 眼色;于春海就背着手到门口去看景致,郑春燕眼错不见也跟了出来:“你现在 可好了?那天你走后我纠结死了!我妈问了我几遍,我就说是普通同学,她后来 也就没再问。春海,那天吓坏我了,我还真当是你死了,昨儿个做梦还哭。你说, 咱俩咋办哪!”于春海没料到春燕今天会来,自从不上学了就没记过哪天是星期 天;他现在心烦的就是这个事儿,怕啥来啥,偏几个人凑的这样齐。听春燕这么 一说,于春海也没办法:“春燕,我和建春说好了,这马上就收秋;收完秋种里 小麦就走,过年时俺俩在那里看场,到收小麦时回来。听刘成说如果顺利的话能 挣回七八百块钱,再到年底,就能去学开车了。到时我跟着表叔也好,去找个车 队给人家干也好,就有个奔头了,你说,我现在也只有这个想法呀!”郑春燕一 听要一年不能见面,心里酸的慌,眼泪就下来了:“春海,你走的时候到门市上 去一趟。俺家有粮票,我已经拿出来了,还有点钱;你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些。 我抽时间把咱俩的事儿给娘说说,我说啥也不能让你在外边再受苦了。记住, 要常写信,先按门市上的地址发,“说到这里,心酸的接不下去。 于春海比她更难受。眼睁睁看着郑春燕为自己操碎了心,自己却一点办法也 没有,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听到建春的脚步往这边走来,一边往一旁走一边 说道:“知道了,春燕,你也要招呼好自己啊!” 建春本来要出去买糖买烟,一出门看到两个人在那里说话,就猛地顿住往后 退了一步;再看看两个人马上分开了,这时候再走就不好看了,笑嘻嘻地过去, 一边往外走一边打招呼:“等会儿吃喜糖啊!郑朝阳今天请客,我去跑个腿;人 家有工作了,刚才张薇她几个嚷嚷着让他出钱买糖,从朝阳身上翻出来五块钱。 等会儿就买来了!“一边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郑二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于是一前一后又进了院子;正听朝阳在讲看 守所的典故。种种匪夷所思耸人听闻,略过不提。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地里的庄稼活儿都收拾完了,于春海就到乡里去买东 西准备走亲戚;就要望外走了,也顺便到供销社和郑春燕见个面,打个招呼。 到了供销社,买东西的人乱嘈嘈的挺多。于春海瞅见郑春燕在糕点柜台正忙 活,就挤过去要她给称二斤点心。郑春燕把东西弄好,问清于春海啥时候走;见 左右没人注意,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手巾卷儿,里边鼓鼓囊囊地包的有东西 ;于春海有心不要,可见圆圈人多,就把手巾卷儿塞到口袋里。提上东西,两个 人对着看了几眼;心里有多少话,也没办法说。于春海扭过头,出门推车回去。 回到家,打开手巾卷儿,里边有一百多斤全国粮票,还有二十多块零钱;郭 玉玲在粮所,她家里不缺粮票;看这钱应该是郑春燕的体己,都是块儿八角的零 碎钱,定是自己平常不舍得花,省下来给于春海积攒的盘缠钱。 走完亲戚,于春海来到郑建春家,把粮票给了建春二十多斤,让他留给建和 在家用;两个人在窑上挣了八十多块钱,刨去路费花销,还有四十多,于春海叫 建春也留给建和,他和小妹妹在家没人招呼,能留多少就留多少吧!建春挡着不 要,于春海瞪眼道:“建春,咱俩谁和谁?你哩情况我还不知道吗?你再说我就 急了!”建春接过来,扭头交给了建和,两个人交待了建和多少话,一时也说不 尽。 地一收拾完,乡里的人就结伙出去找事儿干。于春海、郑建春两个人背着抗 着,跟着一大帮子人步行到乡里的汽车站要赶早班车。走到汽车站,才四五点钟, 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司机还没起来。一帮子人就挤到一起说闲话。于春海也没 心情听他们闲扯,独自一个人到门口吸烟。半夜下过了一场雨,身上就冷丝丝的 有点凉。路上不断地有稀稀拉拉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往这里来;还有跟着来车站 送人的,推着东西,说说笑笑地走来走去。 前边又过来一个黑影,于春海也没在意;等走近了越看越熟悉,还没等他出 声,郑春燕就叫了他一声:“春海?是你吗?” 郑春燕提着一个包,一边走一边往两边看。到了门口,看到有个人在那里吸 烟;近了一瞧,是于春海。过去把手里的包递给他,说是那天他走后想起来怕他 在路上买不着东西吃,就在门市里捡好点的包了一些。于春海问不怕人家瞧见了 不好?郑春燕笑笑,说那里大家都是这样,反正是公家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再 说知道了也不怕,这事儿也不是一个人干的。 于春海没再说话。看周围没人注意,搂过来春燕把下巴贴在她头发上,翻搅 搅的心乱如麻。看这个闺女是铁了心要跟定他了,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呢?总是不 能耽误她啊! 于春海捧着春燕的脸,往上呵了一口气,问她:“你这早起来,你妈不问你 吗?”春燕也没动,“我从你走后天天都是这早起来。我对我妈说我跑步锻炼哩! 圆圈没人,我也不敢随处走,就躲在房子后头;反正也没几天了,明天就不 锻炼了。“说着就笑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那边汽车就发动起来了;接着开了大灯,喇叭也响了一声 ;于春海推了一下春燕,就说要走;春燕搂得更结实了。于春海怕有人瞧见不好, 硬着心肠推开了春燕,让她赶紧回去,别过头,直接上车去了。 车子开出门口的时候,于春海望了窗外一眼,见郑春燕两眼还在直勾勾地盯 着这台车找人。 郭玉玲这些天很心烦。原本在供销社工作的风生水起,里边大小人物都看她 的脸色说话,院子里的事儿渐渐也不放在心上了,可偏偏自己的宝贝闺女又招惹 上了话把儿。 于春海虚脱那天,她是亲眼看见春燕慌哩不像个模样,她就起疑心了;这同 学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着紧成那个样子啊!她是个琉璃扣一样的精明人,这里边 的关节她怎会不明白?可任凭她咋问,郑春燕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松口,说就是普 通同学,看到同学被糟践成那个样子,心里不忍的慌;你们这些大人人心都不是 肉长的,把一个学生都快捆死了。等等。 郭玉玲没问出来,但是就留了心;她就这一个闺女,今后的日子是好是赖都 在她身上。原先闺女还小,也没觉到有什么不放心的;从小到大一直稳稳当当的 上学放学、穿衣吃饭,她还是没上过心;加上她自己的事儿还忙不完,也管不到 她那里去。现在看看大了,真要出点啥事儿可是后悔死都来不及。 为这个她还专门跑了十几公里到学校去了一趟,可郭合江也说不出个青红皂 白来,只是说两个人在学校也没见有啥不妥当。还有于春海这个小孩其实也不错, 就是家境差点,可脑子活泛,看起来还是挺有前途的;唉,小孩的事儿咱就不要 操那么多心了,她有自己的生活,你可不要学人家去干涉她。 郭玉玲当时就横眉立目地骂了兄弟一顿。 她这些年是咋熬煎过来的?她兄弟是不知道啊! 原先在粮所干死干活连个好脸色都看不见,院子里那些臭婆娘个个像大眼奸 贼似的,光等着看她的笑话。不是摊上他的好姐夫是个厨子,她能受这些气?说 哩好听是国家职工,在人家眼里还不是低三下四地看人家的二娘脸?连乡里的那 些小毛孩都会看人下菜碟,我每次去乡里还和我说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男怕 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姐夫是没法儿了,我认命。可我就这一个闺女啊?我 能让她走我的老路吗?更何况这个于春海还是个戳牛屁股咧? 这些年的鸟气都对郭合江发了个干净。 郭玉玲发作了兄弟一顿,并没有放松对这件事儿的警惕。她知道兄弟是校长, 这事儿要真能传到他那里已经不得了了;兄弟既然一点都不知道,那这事儿就还 好说;小孩家看着身边的人动了心,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她郭玉玲也年轻过啊! 可这件事儿就此打住,说啥也不能往下发展了;今后看的严实一些,小孩子 心性,过一阵慢慢就忘了。 人还没回到屋里,在门口就看见隔邻小眼迷正和院子里的娘们拉呱。一看见 郭玉玲进来,小眼迷眯缝着肿泡儿眼龇着黄板牙就往跟前靠,嘴里还说着“他郑 婶,这是从哪儿来的呀?”人没到跟前,嘴里的葱蒜味儿就扑到鼻子里来了。也 不知她老头工商所的老张这些年是咋挺过来的。 倒不是她嘴里的葱蒜味儿惹得郭玉玲烦。她一听小眼迷这样叫她气就不打一 处来。 郭玉玲平常在外边和人说话,比她大的叫她“小郭”或者“玉玲”,比她小 的叫她“玲姐”或“郭姐”,从没人叫她“老郑家的”,那次在供销社一个老娘 们一说老郑在乡里食堂掌勺,郭玉玲马上一眼剜了过去,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这 样没眼色。这两年供销系统的郭玉玲谁不知道?那正经是大名鼎鼎啊!有些人托 门路还要和她攀近乎,谁敢得罪供销一枝花?他不想过好日子啦! 可郭玉玲就拿院子里的这些老娘们没办法。骂不是,打不是,说也不是。且 不说人家的老头都有来头,就说这一个院子人家都是和和美美的,就她像个乌眼 鸡一样,这日子该咋过?看着这几个怂货联成了一党,本就是把她格外地给另出 来了。所以这些年郭玉玲是能忍则忍,不能忍就避,避不开就躲在屋里不出来。 这些老娘们也可恶,明知道郭玉玲忌讳这个,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张口 闭口地“老郑,食堂,他郑婶,”唯恐郭玉玲忘了自己老头是个厨子;你不是能 显摆吗?你不是会去浪吗?你恁有本事咋跟了个厨子啊?一大帮子人老在背后捣 她的闲酱;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有空大家就说说,也是一个乐子。 她们越是这样郭玉玲就越是往上扒得欢;郭玉玲越是得意老娘们就越是眼红 闲酱捣的就越急。都成宿命了。 小眼迷腆着脸凑过来,郭玉玲不但不能发作,面子上的事儿还要过得去,还 得敷衍:“我才去看我兄弟回来。他天天忙得连时候都不记了,还真不如过去那 样一直教书哩。你看我这做姐哩还得去瞧兄弟不是!”小眼迷也没掂量这话的意 思,只顾自己说话:“你家今天走的是啥亲戚呀?咋不叫他在家住着哩?” 她这话问的冒失,郭玉玲一听愣了;转头看看小眼迷,不像是在随口扯淡, “亲戚?啥亲戚?我咋不知道哩?” 小眼迷也是一愣,“是?嗯,那今儿早起李所长家的去送老头往县里开会, 说回来看到你家春燕也去车站送人,还说没见过你家有过这个亲戚哩!”看了看 郭玉玲脸色不善,小眼眨巴眨巴:“哦,你不知道这回事儿?这,,,可能是她 看错人了吧!他郑婶,那你先忙着,看这时候该是要做饭哩!”从郭玉玲这里套 走了话儿,几个人合计着躲在哪里偷偷乐去了。 郭玉玲气得手脚冰凉。进门饭也没做,躺在床上生气。她相信小眼迷没说瞎 话,她闺女这一段见天天不明就起来,问她她说去锻炼,原来她锻炼到车站去了。 还能送谁?这么鬼鬼祟祟处心积虑地除了那个于春海,还会是旁人吗?天哪, 怕处有鬼,疼处有病,这可该咋办呐! 郭玉玲躺了一会儿就坐起来了。她可不是遇见事儿只会躲着哭的怂人,经了 这些年的坷坷坎坎她早就百炼成钢了。她下床在桌子边坐下,倒杯水,品思了一 会儿,然后就去做饭。该干啥干啥!那帮怂货不是要看笑话吗?我偏要过的好些。 只是原先估计的太乐观了。能从闺女说啥都不吐口这上边看起来他们可不只 是普通同学那么简单!首先姓于的出事儿她慌的不成个样子;接着咋问都不说; 再接着先造假像说去锻炼实际上是为到时送人打伏笔;郭玉玲把这些联系起来分 析了一下,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些是她注意到的,那没注意到的该有多少啊? 郭玉玲一时又后悔没有多操心闺女,这一眨眼就变成大姑娘了啊! 现在要命的是要知道发展到那个阶段了,她不是不说吗?那是她有顾虑啊! 我不能吓住她,得想个法子让她自己说出来。 只是要从闺女嘴里套出话儿有些麻烦,得想个法子。我郭玉玲是谁?一个小 丫头片子都没办法,我还咋去往街面上跑啊?闺女脾气倔,那就慢慢来;再说, 我也没有在这方面表过态,她咋会知道我不同意?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