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哪儿是开始?是那个深秋,还是初冬?还是从那三次大失败说起吧。 裴玲第一次恋爱在大三。毕业那年,男同学带着她去见父母。那是一个四世同 堂的大家庭,很热闹,很守规矩,裴玲头次上门,就被扣进了现实巨大的模子里。 晚上,她以为她会同相爱的人一道在园子里疯,哪知月亮刚刚升起,男孩儿便悄声 说,该给太奶奶端洗脚水了。接下来,是奶奶的、妈妈的……裴玲说,这好办。等 她送完了水,又倒完了水,时辰已不早,月亮的脸没顾看上,家里那口古钟已敲响 12下,该熄灯了,该睡觉了…… 那晚上裴玲躺在偏房的小床上,连做梦的力气都没了。本来她还在心里悄悄地 渴望过一些令人脸红的事情,甚至担忧过自己的身体,现在她就像一枚去了皮的蛋, 在月下闪着滑嫩的光、寂寞的光…… 裴玲离开了这个男孩儿。这样的男孩儿再可爱,也是爱不得的。裴玲认为爱情 中最重要的颜色是红色,红色的浪漫和自由。 之后,她又结识了两个英气逼人的男人。 为了能选出他们中那个最优秀的,一段时间以来她与他们频繁约会,累得死去 活来。中午甲来,晚上乙来。甲喜欢带些小东小西装饰品,乙喜欢带各种各样的吃 食。甲喜欢约她逛公园看展览,他口才好,会讲笑话,有人没人都对她彬彬有礼。 而乙喜欢把她往度假村和酒店带,吃了喝了玩了,两眼一眯瞪就说,你不想尝尝吗? 尝尝吧,我真得很棒很棒哦!说着,拍拍裤裆。好像他是只大萝卜,或者是一串烤 肉。裴玲是鬼精灵,才不轻易上当呢。不过她心里有了数,好男人是甲,不是乙。 专心致志地同一个男人好,事情立刻变得简单起来。不久裴玲这边就爱出了火 花。是火候了,但甲干吗岿然不动?感情发展到这一步,裴玲受不了了,裴玲恨不 得烧死自己,肢解自己。有一天,裴玲从哗啦啦的浴室里冲出来,扑向正襟危坐的 甲,哭着说,我到底怎么了,你他妈从不碰我一下?我要你好好看看我,摸摸我! 我要你把我从头爱到脚!甲苦着脸,把裴玲抱上了床。甲说,小铃铛啊,我不是不 想,是想也白想。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坏你一家伙,可就是坏不起来啊…… 裴玲猛吃一惊。天哪,干吗不早说?看你像个正常人一样,浪费别人的青春, 很不道德嘛。裴玲穿上衣服,走了…… 不能否认这三次恋爱给裴玲带来的负面影响。裴玲从此不大相信身边的男人了。 网恋,是这个时代梦想破灭的小资女人的绝望选择。几年前裴玲还把这种事看 作是弱智玩的游戏,严重点说,是堕落;但现在,她惶惶然不知所措地掉进了这张 看不见的网。 裴玲转向一种高级的、秘密的、纯精神的恋爱。 她之所以选择大漠孤烟,可能是因为他比较幼稚。他热衷的话题,总也离不开 童话故事和动物他的全部知识似乎都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他的那些关于玫瑰花与水 晶鞋,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一副精神鸦片,对裴玲极具杀伤力。 裴玲这个厌倦了俗世的女人,像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召唤,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网上约会成为裴玲每天必不可少的精神沐浴。她脸上挂着天使的微笑,比风还 轻盈,向着远方奔去。那儿,野漠穷秋,星光之下,她心爱的人儿在翘首盼望。我 等你!他说。仿佛一个等待了一生的人的最后呐喊,听了叫人辛酸。想到有一个人 垂死前还在远远的沙漠上等你,你能不动心吗? 这是他们共同创造的童话啊。 女人总是需要童话来支撑她们的灵魂,最后又打破这童话。裴玲在虚无的世界 里漫游了一阵之后,终于无法承受那生命之轻。不见面怎么能算爱?柏拉图式的恋 爱,只有圣人才配享受,裴玲到底是凡人哪。对于裴玲的要求,那边久久不作答复。 难道他是骗子、丑八怪,或者……裴玲的情绪一落千丈,当初她就该听哥哥的劝, 网上啥人没有呢?就在裴玲准备激流勇退时,对方突然告之,下周见面!时间: 周二晚九点;地点:静湖咖啡馆。 裴玲激动得要疯了! 从那天起,裴玲便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时间像杯中的茶,起起落落,总也没 个衡定。总算熬到那一天了,裴玲特意换了件低领的红色真丝短裙,佩一条精致的 铂金项链,耳环是两粒垂挂的珍珠,悬在颊边,活泼又雅致。她这副装扮实在是招 眼,加上她那天的表情很古怪,让所有人都看出了,他们说,什么样的约会,让你 这么焦虑? 离见面还有一个小时,总算熬过来了。裴玲临出门,特意补了口红,在手腕和 脖根点了几滴“梦幻森林”。这种香水气味清淡,绵长,仿佛从阳光里提炼出来的 青草味儿。 待裴玲赶到静湖咖啡屋时,暮色已降临。 这里真是个幽会的地方,灯光、音乐,以及色彩,都是骚动不安的暧昧气息, 炫目的光影下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这种地方,裴玲过去很少有机会来,太奢华 了。裴玲拿着一本作接头暗语的书,正在犹豫着,突然走过来一个穿中山装的男子。 他说:“你好,同志。” 迷恋于童话的人终于步入了滚滚红尘。 在沉郁的萨克斯中,两个人在小包厢里坐下。音乐把夜色搅得更加浓稠。 男人戴黑边眼镜,留着背头,宽阔的前额有了明显的脱发痕迹,很像电影上那 些为了革命事业鞠躬尽瘁的知识分子。这人至少有50,也许还不止,老天爷!难道 他就是那个在沙漠里等待了自己一千年的大漠孤烟? 男人用探究的目光看了一会儿裴玲,声音沙哑地说:“没想到你是个年轻美丽 的女同志。” 这句话可以征服一切女人,裴玲的情绪略提了起来,说:“你可跟我想像的有 点不一样。” 男人问:“在你想像中,我是什么样的?” 裴玲说:“嗯,大鼻子,三角眼,蓄着长发。穿牛仔裤,裤子上全是烂洞……” 男人笑了,一笑,颇有几分风流可爱,左颊上有个浅浅的笑涡。他说:“哈哈, 那不跟罪犯一样了?” 裴玲说:“有那么点味道。你干吗叫大漠孤烟呢?” 男人说:“因为它符合我的一种心境。”说着,眉头皱起了。 裴玲看着眼前的男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把他与网上的大漠孤烟联系到一起,更 别说那个美丽的童话世界了。他非但不幼稚,甚至相当有城府。他眼睛后面有双眼 睛,皱纹里藏着皱纹。裴玲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严肃的男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像做报告。她带着嘲弄的味道说:“你怎么会网恋呢,老同志,这对你很不适合。” 男人说:“看来我让你失望了。” 裴玲真的非常失望。分别时她甚至根本不想接他递过来的手机号码。哦,可悲 的网恋! 那晚上裴玲走出静湖咖啡屋时,几乎要哭了…… 裴玲不知道这位老同志就是这座城市的副市长。裴玲像时下许多小女孩一样, 只热衷研究爱情,不关心政治;新闻联播不看,看港台言情片。如果不是后来丢了 馆里的一件文物,裴玲恐怕永远不会再见这位秦副市长。 那是馆长刚从民间搜集到的一块陶片,青灰色,带花纹。在裴玲眼里简直不是 什么好东西,但馆长说了,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它证明肖尔巴格这个维吾尔族人 的聚居地,在公元11世纪是佛教最早的传播地之一!馆长捧着陶片,两眼放光,仿 佛看到不久之后自己在中国考古界制造的一场大地震。馆长对裴玲颇赏识,交给裴 玲保管,裴玲顺手夹进桌上的一本旧杂志,事后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女同事搞卫 生时,为换几包卫生纸,让收破烂的把一堆旧报刊全拿走了。 馆长气得几乎晕过去。找不到陶片,处分是免不了了。这时裴玲的朋友金珠出 主意说,到古扎尔县去找,那里是重点文物保护区,陶片就出在戈壁滩上。许多年 前人们就知道用陶片赚钱,戈壁滩被翻了个遍,如今就是要找一星子陶渣也不容易! 但裴玲还是去了,一个人来到风吹石头跑的大戈壁。 裴玲像发了狠似的,整整在那里找了两天。起先她还颇有耐心,由东向西,实 行地毯式搜索。但随着第二个黄昏的来临,裴玲的希望化为乌有。通往肖尔巴格的 末班车也已错过,大风骤起,黄沙滚滚,裴玲躺倒在地,嚎了起来!风,越来越大 ;天,越来越黑。裴玲一动不动,任黄沙将她一点点埋没。 也许,这里是她生命的尽头? 裴玲是在这时想到大漠孤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