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吴黑子重又走进六号监舍时,发现自己相当孤立。周一功看不起他,几乎不正 眼瞧他;秦为民恨不能咬死他;托乎提,朽木一根;白平子,势利眼一双。他吴黑 子吴大矿主是孤雁一只了。 吴黑子不能容忍周围对他的漠视。既然回来了,就不能不弄出点动静,也让你 姓裴的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在这种地方混,不为王就他妈没好日子过! 吴黑子把目标锁定到塔西身上。这小子跟裴毅关系特殊,又是驴脾气,使唤好 了是个不错的帮手。但一想到要把自己跟这个蠢驴绑到一起,吴黑子又多少感到掉 价了。 吴黑子和塔西的关系,用一句话概括,叫炸药和火,一点即爆。塔西刚来那会 儿,傻乎乎的,臭烘烘的,吴黑子很不把他放在眼里,勺子长,勺子短,经常使唤 他打洗脚水。在新疆,“勺子”就是“傻子”,气得塔西肚子胀。 那一阵大家在地里干活,很脏,每天晚上回来都要洗澡。塔西讨厌城里人这种 做派。在乡下时,实在热得慌了,光着屁股在大渠里扎两个猛子就行了,进啥澡堂 子,又闷又热。 塔西拒绝洗澡。 同监舍的秦为民、周一功这些高雅之士受不了了。他们联名写信,要求把塔西 调出去,理由是,狐臭加裤裆味儿熏得大家睡不着,影响改造情绪。塔西知道这事 了,一怒之下,把大家的被褥全撂到过道,大喊大叫,让人家滚。 塔西不讲卫生,裴毅是知道的,他找塔西谈话。塔西扭着驴脖子,说:“长在 我身上,我想洗就洗;不想洗,管你事儿!” 裴毅拍案而起,让吴黑子和周一功把塔西拖进澡堂! 塔西进了澡堂,不肯脱大花裤衩。那会儿大伙全光溜溜的,吴黑子看看每个人 都翘着家伙,就塔西捂得严实,不高兴了。 他上前揪住塔西,说:“脱!” 塔西一把甩掉吴黑子的手。 吴黑子笑了,说:“肯定是傻蛋软蛋,女人不喜欢的蛋……”说着,炫耀似的 挺了挺。 塔西一眨不眨地盯着吴黑子,眼珠子快冒血了。当吴黑子又去拉他的裤腰时, 塔西冲着吴黑子的裆就是一脚!毛驴子,我替我哥报仇啦! 吴黑子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之后,这二人又有过几次战争,被平息了。自此吴黑子尽量避开塔西。在监狱, 犯人也是有好多层次的,吴黑子虽说是毒,但还懂一些道理,这个塔西是又凶又狠 又愚,怕的就是这号人。如今只要想起塔西那一脚,吴黑子就痛,痛得尿不出尿! 监狱新近开了一家超市,犯人持卡采购。塔西没钱,到了超市只有干瞪眼。这 对有一张馋嘴的塔西来说,真好比要他命。吴黑子看出了塔西的馋相,决定从这里 打开缺口。 吴黑子卡上的钱是尹长水打进来的。这个成果当然也是他通过斗争得来的。 话说有一天晚上,吴黑子偷偷摸摸去大墙美术班。进了教室,冷不丁发现门后 站着个女人。一缕月光斜斜地照着她半边脸和半个胸脯。吴黑子这种人见了漂亮女 人通常是喜欢还来不及呢,但这次不。他直瞪瞪地看着女人,浑身发抖,问,你是 谁?!那女人看着他,似笑非笑,目光变得愈加阴森可怖,腥红的嘴唇仿佛滴出血 来,牙齿变成了森森白骨……吴黑子大叫一声“鬼”,磕磕绊绊往楼下跑。那时周 一功正和几名学员上楼来,问吴黑子怎么了,吴黑子说,鬼!鬼! 女鬼的故事就是这样传开的。 事后吴黑子才知道,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不过是幅真人大小的画像,那“鬼”是 周一功死去的妻子。这件事令吴黑子久久地惶惑,他想起老人说过的话,女人要是 恨一个人,即使变成了鬼,也会在梦里抓你。吴黑子是信迷信的。老天爷让他在这 里碰上这个女鬼是何意?暗示?再见到周一功,吴黑子对这个不屈不挠打官司的男 人,便怀有一种畏惧了。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从此多了一样自我保护的武器。 吴黑子很早就体会到,与郝如意斗智斗勇,其乐无穷。这次被抓回来不久,他 在野狼沟工地见了郝如意一面。郝如意穿着丝绸茄克,头戴安全帽,像那些有身份 的阔佬一样,带着苍白的笑容,亲切慰问服刑人员。他同他们一一握手,分发慰问 品。大伙挺感动,巴掌拍得山响。轮到自己时,吴黑子使劲捏了捏郝如意的手,郝 如意的脸当场变了颜色。不过这个人很有一套,他拍拍吴黑子,说,你是不是叫吴 黑子?我们尹师傅是你老乡吧?吴黑子觉得好笑,说是,乘机就把烟盒纸塞到了郝 如意的手心。吴黑子相信,这张烟盒纸比秦副市长的批条还管用。果然,钱来了。 不费劲就得来的钱,花起来舒服。吴黑子每次去逛超市都要买一只烧鸡,扯下 鸡屁股,对着塔西说,没结婚的小嫩鸡,味道好极啦!吴黑子是吧唧嘴,吃起东西 很香,塔西被这声音刺激得受不了,恨不能把吴黑子生吞了。 塔西真正被拉下水,是为一瓶“矿泉水”。一般说来,犯人亲友探监时所带的 物品,都要例行检查。但一些人是狡猾的,他们把毒品夹进面包,把钱包进饺子, 颇有创意,防不胜防。吴黑子从一个叫大骡马的东北老犯那里,买了两瓶“矿泉水”。 “勺子,想不想喝两口?”一天夜晚吴黑子悄声问。 一听“喝两口”,塔西的胃咕咚一下,变成了气浪翻滚的黑洞。他两眼放光, 抓住了吴黑子的手。 “还恨我不?” 塔西没出息地说:“不、不恨……”那醉人的香味儿让塔西顿时丧失了所有记 忆。 “叫一声爹。” “爹……”塔西咽着口水,恨不能跪下了。 吴黑子当胸砸了一拳塔西,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撂给他。 塔西很久没沾酒了,咕咚咕咚下去,就东倒西歪了。他举着空瓶,又唱又跳: “古丽娜尔怎么样,身材不肥也不瘦……” 常晓来铐他时,塔西摇着脑袋辩解:“酒嘛,水嘛!装在瓶子里,白白儿的, 亮亮儿的,是朋友,老实得很!一倒进肚子,变啦,变成牲口啦!不想干的事,它 偏要让我干!唉,一点点的办法没有……” 裴毅追查酒的来源,塔西死活不说。 吴黑子对塔西没有出卖自己很满意。事后,他给塔西做了一次思想政治工作, 说:“咱哥俩其实都是受害者,如今来到这里,即使有再大的仇,也不成仇。现在 咱们共同的敌人,应该是那姓裴的和姓秦的。” 塔西和吴黑子结成了同盟。 这二人一好,秦为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吴黑子这狗东西死而复生,现在又 多了个帮手塔西,而裴毅无疑是新的仇人,自己未来的境况会愈加恶劣。但秦为民 到底是领导干部出身的人,他懂得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个道理。田间地头,大中华 一撒,就有一群人吸引过来。在官场混迹多年,见多识广,随便说点什么就是故事。 侃到精彩处,甚至还能换来一些掌声。 秦为民对胡松林让他参加劳动,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裴毅不批他的报告,秦为 民更是认为有报复之嫌。在工地上,他干脆甩手不干,走来走去,发号施令。大家 知道秦为民当过领导,有这个嗜好,加上秦为民总为大家奉献精神食粮,所以有人 愿意听他的。 这天休息时,秦为民又像往常一样讲段子。讲完一个,大家噼噼啪啪拍起手来。 掌声让秦为民得到片刻的满足,两眼一闭,仿佛又坐在了主席台上。可是睁开眼, 看看那一个个青黑的光头,不禁生悲,你秦为民怎么成了这样,为了树立威信,用 大中华和黄段子笼络这些地痞流氓,你活得还像个人吗? 吴黑子看出了秦为民的险恶用心。他拍拍屁股,站起,说:“操,笼络人心, 纠集死党,该捋捋他的鸟毛了!” 塔西早被对面飘来的香烟味儿熏出了火,说:“听你的。” 几分钟后,塔西把秦为民的眼镜打断了。 当夜,一场暴风雨席卷了夏米其。这是夏米其特有的黑风黑雨,来势凶猛,幼 小的果树挣扎了一夜,夭折了不少。清晨,玉山老爹走进园子,满目苍凉;老人脚 下一滑,跌到泥里。 塔西打人的事他知道了,裴毅昨晚来过。玉山一夜没睡,心里难过极了,自责 极了。秦为民他认识,这个人在古扎尔县当副县长时,曾为兰干村办过不少实事。 有一年冬天兰干发生大地震,乡亲们住在防震棚里,秦为民看见玉山老爹穿着单薄 的衣裳指挥抗灾,硬是脱下自己的皮大衣,披在了这位一心为民的好支书身上。玉 山来到夏米其后,一直想找个机会看看秦为民,园子里活多,没顾上。现在塔西把 人家打成那样,自己怎么有脸见他?玉山跟裴毅说,你能不能让我见见塔西,我要 亲手用鞭子抽这头犟驴!这当然是不行的。末了,玉山捧出一罐无花果酱,让裴毅 转交秦为民,算是表示歉意吧。 古丽娜正好来看养父,见老爹瘦的不成样子,说:“爸,回家吧。您就是有千 斤的力气,也难把一片枯树叶扔过河!塔西是掉进水里的手鼓,再用力也敲不响。 他这么三天两头惹麻烦,您还能在夏米其待下去吗?” 人是抗不过命的。玉山中年丧妻,老年两个儿子又出了事儿。针落在地上,线 也会随着落下;人一倒霉,是一桩连着一桩!玉山答应跟养女回家。 驴车经过新生林时,玉山老爹下了车。他扶着一棵树,叹道,塔西啊,啥时候 你才能栽下这么一棵新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