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李来翠这两天左眼一直在跳。按照老家的迷信说法,有灾。李来翠是信这一说 的,要不早上去食堂做饭,好端端地怎么就把手指头给切了一刀?晚上周虹就来找 她谈话,说吴黑子出事了。 监舍里热闹起来,那个犯流氓罪的王桂香和一群长嘴婆又开始嘀嘀咕咕,阴里 阳里,变着法儿骂她。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还说这两口子邪门儿,能 生不能养,双双坐大牢,儿子撂给警察管,还冲警察下毒手。这回又得加刑了,真 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来翠只觉浑身的血液在疯跑,狠不能插上翅膀跑到吴黑子那里,扇他两个大 耳刮子!这个狗日的,驴操的! 李来翠正在气头上,牛牛来到监狱。 牛牛告诉母亲,他要见父亲。李来翠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牛牛一直不肯 见吴黑子的,对这个爹是又恨又怕,这会儿怎么突然想见了?一阵儿不见,牛牛变 化很大,不仅个子蹿出一截,而且眼神里也多了一种东西,是从前李来翠没见过的 陌生表情。是城里人的表情,是洋学生的表情,是令李来翠感到自卑感到辛酸感到 无法面对的表情。 出于自私,李来翠竭力劝阻儿子的这一行为。但牛牛用近乎冷漠的态度拒绝了, 牛牛咬着苍白的嘴唇,说: “我一定要见吴黑子。” 牛牛不叫吴黑子爸爸。 是胡松林和周虹领着牛牛去的,李来翠也去了。对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李来翠 满怀激动。虽然她恨吴黑子,可是一旦说要见这个人,心里还是激起一些小浪花。 他们的家乡穷是穷了,但到处是山是水是树。每一座山都听到过他们的山歌;每一 片草木都被他们枕过。难道,他会忘记? 牛牛一直保持着沉默和应有的礼貌。当父亲出现在面前时,有一刹那他心口扑 嗵嗵跳了几下,头有点晕。他瞪着对面那个人,眼睛一眨不眨,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觉得那个人实在是丑,跟电影上的坏蛋没啥两样,与胡松林伯伯没法儿比。 父亲破坏秦为民的电脑,害得人家差点死,龙龙为此出了车祸,这事儿牛牛铭 刻在心;现在父亲又陷害警察叔叔,龙龙的外公丢了老命,这些事他也一清二楚。 吴黑子啊,你还是个人吗?我没你这么一个父亲!…… 一股气憋在牛牛胸口。 吴黑子看见儿子长高了,长白了,长出城里人的模样了,那说不出的欢喜涌到 脸上。儿子,你爹这辈子是完了,但他想让你过好日子哩。儿子,等你念完了小学, 就送你到肖尔巴格最好的中学,将来去考中国第一流的大学,去出国留学!爹虽然 不是啥好人,可爹爱你呢,爹死了也会为你预备下一笔钱的…… 吴黑子抬起一只受过伤的手,朝儿子摇一摇,龇着牙说:“嗨,儿子!来看爹 啦?”牛牛看着父亲。 胡松林推推牛牛,说:“去吧。” 牛牛慢慢走向父亲。他觉得头越来越晕,像在发烧,脚下软软的,没有一点力 气。但他还是坚持着朝前走。 吴黑子张着胳膊,弯下腰,笑眯眯地。他预备了一个热烈拥抱的姿势,好像儿 子是个学步的小孩子。 “儿子!我的好儿子!我就知道你会来看爹的,是不是?爹想你哩……”吴黑 子两眼亮晶晶的,湿润了。 牛牛在距离父亲半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在场的人瞪大了眼睛,准备目睹这对父子抱头痛哭的动人场面。只是李来翠有 点紧张。 吴黑子看到儿子僵着,上前一步,想去摸他的脸。这白嫩嫩的脸,这乌亮亮的 眼珠,吴黑子多次梦见。儿子在他眼里是天下最可爱最漂亮的儿子,是香甜的糯米 糕,是水灵灵的五月桃……凡是吴黑子想吃的好东西,都是儿子。 吴黑子的手快触到儿子的脸时,抖了一下。他尴尬地笑笑,自己的儿子,你抖 个啥,那不跟摸自个儿的脸一样嘛,是不是? 那只受过伤的手,颤抖着再次伸了过去! 李来翠就是在这时听到丈夫杀猪般的嚎叫的。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丈夫已 瘫在了地上。 胡松林扑过去时,也晚了。吴黑子那根再植的指头血淋淋的,只挂着一层皮了。 吴黑子被儿子咬了! 吴黑子被抬出去时,没有像往常那样骂人。他只是轻轻呻吟,甚至还强忍疼痛, 扭过脸,朝站在门边的儿子看了一眼。那一眼,让他周身寒彻,痛到心底。他用只 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叫了一声“儿子”,便昏了过去…… 牛牛愣愣地站着,紧咬嘴唇。嘴角淌着血,他抿了抿,有一股咸腥。不知是父 亲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这一次,吴黑子那根指头是真的丢了。吴黑子被送到肖尔巴格地区人民医院后, 医院立刻对他进行手术。但推进手术室才发现,那半截指头不见了。问,指头呢? 吴黑子说,老子吃了!吴黑子的嘴里确实有血,莫非他真的吞了下去?老天爷,把 人家医生吓坏了。 吴黑子整整两天昏睡不醒。第三天醒来后,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问他话, 像根木头。端来饭,闷头大吃。样子之凶猛,令人联想到狼外婆咀嚼小孩骨头的情 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