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巨大的财富总是先让人有巨大的安全感,然后就会让人滋生巨大的底气,接着 人们就会想干一些更大的买卖。孔则同也许就是被财富冲击得有了底气,他可真是 帮助天通赚来了滚滚的利润呀。天通在北城的两笔地产生意,都变成了巨大的抽钱 泵,汩汩地把有钱人的财富流入到他们的口袋里去。 他们几乎是转眼间就拥有了庞大的资产,一片北城里最高最大最豪华的写字楼 建筑群,和一座在北城里最豪华的酒店,而且这两笔生意立刻奠定了天通在北城商 人圈子里的地位。哪怕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商人也都能算出账来,如今孔天引和孔则 同真是不折不扣的富翁了。 这两笔大买卖似乎像一根钢针一样,狠狠地扎了孔则同的神经一下。然后,孔 则同的野心就迫使他赶紧做一些新鲜的买卖,尤其是那些以前没有尝试过的大生意。 眼下,孔则同需要和孔天引商量一下他的想法。 如今,天通集团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并肩作战了,他们总得达成共识吧。 孔天引随和地朝老安挥了挥手,示意他拿一些冰水过来,老安就退了出去,顺 便把门关上了。孔天引和孔则同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们中间还是摆放着一张精 致的圆桌。 老朋友饭馆的书房还是老样子,只是书架上换了一些更新的书籍,墙壁上的大 相框里还是平放着那一张六人合影的黑白照片。春天上午的阳光就像少女一样温暖, 柔和地照满了小书房。这真是一个让人感觉到舒服优雅的天气,一个适合于老伙伴 面对面地谈论大生意的天气。 “刘备是厚而不黑,曹操是黑而不厚,孙权是厚黑都有都不够,所以天下就只 能分成三国而治……我们是厚黑都有了,就赚了大钱嘛!” 孔则同突然说出这个比喻来,可能也是无意说笑吧。 孔天引听了就笑一笑。说实在的他可不赞同孔则同的说法,也许孔则同是表明 他自己在维护生意利益方面的原则,但是天通可不能这么做生意。伙伴们谈话时, 最好能避开那些原则不一致的话题,孔天引当然很清楚这个原则。 于是,孔天引就直接把活题转移到现实的生意上了: “政府要搞宏观调控了,听说力度很大嘛!” 事实上,孔天引心里很清楚眼下的形势,中国已经向全世界表明要搞市场经济 了,学术界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中国到底姓社还是姓资等等无聊的问题。中国甚至 还在努力地挤到全球贸易体系中去,一些报纸大量地报道说中国要对全世界开放经 济。转眼之间,满中国的商人们都开始惟利是图了。 “小平南方视察以后,暗示大家可以搞大一点,结果全国的投资就满天飞了, 外国人也纷纷搅和进来!股市和银行都快要扛不住了……但是,政策是有局限的嘛! 没有新政策,很多人反倒没了油水了!” 孔则同说完就点燃了一支烟,接着就想谈谈自己的看法了,对于天通未来生意 的看法。 “物质决定精神根本就不对!上帝是公平的:人要是有了钱,精神就得空虚! 巴黎的红磨房,你知道吗?“ 孔则同正要接着往下说,看到老安推门进来了,就兀自停了下来。老安给孔天 引倒了七分满的一大杯冰水,然后又给孔则同打开了一听可乐。然后,老安就转身 离开了。 “那可是百年夜总会,能让一万多人在里面享乐,英国的、澳洲的、俄罗斯的 漂亮女人一起跳裸体舞,那是什么场面呀!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图卢兹。劳特累克, 你是知道的嘛!当年就死死地爱上了红磨房夜总会的舞女!” 孔则同兴奋地描述着巴黎那间著名夜总会的壮丽场面,他说天通的豪华酒店已 经建好了,非常想在酒店的顶层建一座像红磨房一样的高级夜总会。谁敢小瞧这种 生意呢?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呀!哪个聪明的商人能够放过闪闪放光的金山银 矿呢?巨大的生意机会一生中只能有一次,这也是孔天引的道理呀。他就这样挖空 心思地试图说服孔天引,让他同意这个宏伟计划。 孔天引没有直接回绝孔则同的计划,觉得应该给孔则同一个面子。 “我同意你的说法,很多有钱人就是喜欢买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有人买欢乐。 有人买痛苦,有人买刺激!但是,能够卖这些看不见的东西的人。一定也要足 够的有钱。我们是赚了一大笔钱,但是这算什么呢?“ 但是,孔天引当然不会同意在天通豪华酒店的顶层开一家夜总会,整天让那些 光屁股的女人在里面歇斯底里。他非常看好这种提供性享受的生意。知道这无疑是 比银行还要赚钱的生意。富人们既然都愿意把裤裆里的活儿掏出来,也当然愿意把 大把的钞票掏出来,扔到夜总会里,恨不得塞到舞女们的无底洞里。 但是,不管这笔生意怎么样有诱惑力,不管别的商人是不是靠它赚了很多钱, 孔天引都不会同意这么做,至少眼下是绝对不会同意。 孔则同似乎不同意孔天引的说法,有些急促地说: “我们担心什么呢?我们的后台坚实得很呀……美国人当年怎么开发西部? 就靠两种生意:军火和娱乐!你可不要小看娱乐业呀!拉斯维加斯、阿姆斯特 丹、曼谷……都是靠娱乐业!天通要看得远一些,要看到国际上去嘛!“ 孔天引静静地望着孔则同,聆听他慷慨激昂的谈话。 他非常感谢孔则同,辛苦地为天通在北城打下一片江山,建造了最好的酒店和 写字楼,赚来了巨额的财富。他也得允许孔则同有野心,有伟大抱负,但是这种野 心和抱负绝对不能触犯天通的长远利益。 天通的生意能够那么顺利,离不开许多关系户的帮助,尤其是赵易文的帮助。 孔天引早就把赵易文当作利益同盟上最重要的伙伴之一,赵易文还想在仕途上爬得 更高一些。那次运动会以后,赵易文就是政治明星了,孔天引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 帮助赵易文,他们的利益可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夜总会的生意出了大麻烦,就会 影响到天通的伙伴关系,也会让赵易文很尴尬。这怎么可以呢?要知道。任何破坏 天通利益同盟的生意都可能带来大麻烦! 孔天引很随意地扬了扬双手说: “商人需要追名逐利,我们都知道。如果只是追名,那么就可能是徒有虚名; 如果只是逐利呢?就可能是惟利是图……天通当然需要逐利!但是天通也需要追名! 即便我们不追名,我们的伙伴们也需要追名嘛!” 孔天引还是慢条斯理地讲自己的道理,显然是非常不愿意伤害孔则同。 如今,天通就剩下他们两个老伙伴啦,他也需要孔则同这样能干事情的伙伴。 听完孔天引的这一番话,孔则同似乎并没有接受,他还在迂回曲折地谈论夜总 会的生意。孔则同把烟头使劲地按在圆桌上景泰蓝的烟灰缸里,看上去他的情绪有 些激动了,有些激动地说道: “好吧!如果你担心夜总会的生意会影响天通的声誉,那么我可以找一家合作 伙伴,美国的合作伙伴。我们用他们的名义去经营,我们只要入一点股份就可以! 你觉得怎么样呢?” 然后。孔则同又接着对孔天引说,天通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而且和上流社会打 交道越来越多了,总得考虑上流社会的娱乐需求。紧接着,孔则同就提到了一个叫 “天堂”的夜总会。 “那家新开的夜总会叫天堂!听说是美国人投资的,……里面的舞女都是大学 生了。轮流地换,每天都要开新花,富人们争着去享乐,钱就流水一样地进来了!” 孔天引沉默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他又走到了窗户旁,望着院子里快要盛开 的海棠花。漂亮的花蕾像是在温和的阳光下等待甘露,然后一夜之间就满园春色了。 看来,孔天引真得好好地想一想啦。 贪婪是商人的天性,也是商人的天敌。 这一次,孔则同怎么这么固执呢?他怎么对夜总会的生意这么情有独钟呢? 孔天引今天本来想和孔则同谈一谈,天通怎么继续在北城圈地,怎么摆平银行, 现在哪,孔则同为什么就偏偏盯着夜总会不放呢?无论如何。他可不愿意怀疑孔则 同的动机,这也许没有必要。但是,孔天引必须坚决地回绝孔则同。让他放弃这个 计划。 孔天引转过身来,又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喝了一大口冰水,然后摊了摊双 手说: “在没有确定方向之前,要有人探路……既然有什么国际伙伴对这种生意感兴 趣,那么就先让他们去做好啦!我们观望一下吧!” 说话的时候,孔天引冷静地直视着孔则同,看到他的脸上有些不愉快的神色。 孔天引想出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是比较折中的办法,他觉得这个办法肯定可以给孔则 同一个面子、一个台阶。他想了一下,就继续说道: “我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们可以在酒店顶层做一个俱乐部,名字也叫做老 朋友,老朋友私家菜在北城的名气可不小呀!这样的话,我们经营了北城最上流的 私家菜,也经营北城最豪华的富人俱乐部!富翁们同样会把钞票大把地扔进来,我 们也觉得有面子嘛!” 孔天引说完以后,就又摊了摊双手,然后就仰躺在沙发上。右手就轻轻地揉了 揉前额。通常情况下,这样就表示他不想再继续谈判了,因为他觉得已经把谈判的 底线表达得清清楚楚了。 于是,他们结束了谈话,又愉快地共进了午餐。 生意上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放弃夜总会,做一家最豪华的富翁俱乐部。 几个月以后,天通的根基全面转移到北城来了。 那一座霸气十足的银色建筑群被命名为天通中心,主人站在其中最高的一栋写 字楼顶层,就可以俯瞰到振兴桥,那是孔天引和孔则同少年时代的回忆。 孔天引的办公室就设在最顶层的书房里,顶层与其它楼层并没有电梯连通。 这里除了一间并不宽阔的书房以外,再也没有其它什么了。 书房的装修也是中式的风格,和孔天引父亲的书房布局十分相似,可能是孔天 引小时候习惯了这样的布局。书房区隔为两间,外面的大问是一个会客厅,中间也 是一张圆形的茶几,周围摆着一圈沙发,侧面靠墙就是一座高大的书架,满满地摆 放着各类中式书籍。会客厅隔壁就是一间小小的隔室,入门左侧放着一张长长的木 制书桌,书桌后面就是一张普通的真皮座椅,座椅正好靠着一面竖形长窗,对面却 摆着几张沙发。 就是这间小小的隔室,以后就是天通全部伟大生意的命脉。只有那些最重大的 生意谈判才会安排到这里,只有那些天通利益同盟上最重要的伙伴们,才能在这里 喝上一杯什么。 老朋友俱乐部也要开业了,就设在一百多米高的天通酒店的顶层,很快就会成 为北城最昂贵的俱乐部。俱乐部里收藏了大量珍贵的中国古代名画,从唐宋一直到 民国的画作都有收藏。 天通在新开业的老朋友俱乐部,举办了隆重的欢迎晚宴,天通生意圈子里的新 老伙伴们都陆陆续续地前来捧场了。伙伴们可不用带任何贺礼,只要带着笑容和心 意就足够了,即便是虚假的笑容也可以,或者干脆把他们的关系户也带来。 无论是商人还是政客,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受到礼貌的待遇。有的伙伴 们还挽着漂亮女人的腰肢进来了,脸上都放着熠熠的光芒。不管怎么样,伙伴们的 笑容和心意就是给了孔天引面子,一些重要的伙伴还会收到俱乐部赠送的昂贵免费 会员卡。 这样的活动除了做秀还能做什么呢?客人们只要彼此捧个场面,讨个面子就足 够了。 事实上。孔天引并不喜欢俱乐部,因为他是一个古板的人,对于娱乐没有什么 敏感。他必须把娱乐当作一门生意看待,这样才会激发他浓厚的兴趣。显然,孔天 引会把老朋友俱乐部当作一个重要的交易场,是和那些崇尚势力、又追逐潮流的伙 伴们交易的场所,没有什么比这个再合适的场合了。 孔则同好像是更容易赶上潮流,他把办公室就设在老朋友俱乐部里,也是处在 一个角落里,但是房间却比孔天引的书房大得多了。孔则同在做这两笔地产生意的 时候,还很快地认识了一大批外国商人。 那个年代,很多眼光独到嗅觉敏锐的外国资本家,纷纷跑到中国投资他们看好 的生意。他们大量地购买甚至投资写字楼,试图让他们的事业在中国扎根生长。这 些外国资本家想购买或者租赁天通的写字楼,孔则同想要卖楼,因此他们就认识了。 孔则同还会讲一些简单的英语,也喜欢西洋文化,对中国的中庸之道并不欣赏。 现在,就是在孔则同的大办公室里,孔则同打算把一个美国商人介绍给孔天引。 这是一个高大清瘦让人望而生畏的中年男人,是纯正的美国人,是那种孤独怪僻、 沉默寡言、冷若冰霜和清心寡欲的人。他矜持的沉着加上那尖尖的下巴,和尖角脸 上一双冷森敏锐的蓝眼睛,让人有些不舒服,就觉得要被他一眼望穿似的。 他们坐下来以后,孔则同向孔天引简单地介绍了这个美国商人,说他是美国纽 约财团控制的猎豹基金的老板,想和天通合作一些大买卖。 然后,美国商人就用蹩脚的汉语对孔天引说: “伟大的洛克菲勒,年轻的时候卖过小麦、卖过食盐,还卖过猪肉。但是他后 来赶上了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资本家投机的时代,所以他就成了美国第一个亿万 富翁……我听说你们的生意也是从小饭馆开始的,我很钦佩你们!” 孔天引就半靠在沙发上,不停地摩挲着左手的指环,冷静地聆听着美国人说话。 他只是态度谦虚地听对方讲话,而且向来都是这样,先耐心地昕听陌生人或者 新伙伴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然后清楚地判断出对方的意图以后,他就会直白而且 简短有力地说一些对方喜欢听的话。 实际上,只有那些头脑简单的商人,才会跟新伙伴抢着说话,然后根本不知道 对方想听什么,就抢着大谈一通自己的意见。孔天引才不会那样谈判,他向来都是 紧守着一条和新伙伴或者陌生人谈判的原则——先听听对方想要说什么,再想想对 方想要听什么。 “现在你们就赶上了中国最伟大的时代,资本家原始积累的时代!但是你们没 有资本,也没有经验,你们需要和伙伴们一起干,就像天通可以和猎豹基金建立紧 密的关系一样!” 美国商人继续把他的谈判意图表达得更清楚了,听上去他非常迫切地希望天通 和猎豹基金合伙在美国搞些投资生意,大家像亲兄弟那样一起赚钱。凭借着猎豹基 金的投资经验,它们可以把天通的事业做到全世界去。这听上去简直是一笔不错的 大买卖,一般的商人肯定会垂涎三尺了。 孔天引一直喜欢读历史,他当然了解美国十九世纪末期的投机年代。南北战争 结束以后,美国伟大的投机时代就开始了,那是美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时代,是真 正美国方式的资本积累。商业投机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把美国人的能量、野心和智 慧都无可抗拒地凝聚在一起,许多像洛克菲勒那样善于投机的商人,在那场伟大的 竞赛中互相追赶猎杀,生意人都为了赚钱而去拼命。这场投机生意的伟大竞赛,迅 速地把南北战争摧残破碎的农业共和国转变成世界最强大的工业帝国。所有的生意 人都像洛克菲勒那样去开炼油厂,屠夫、面包师、蜡烛商都放弃本行去开炼油厂了, 就像现在的许多商人都像天通那样去做地产生意。 “我们太尊重关系啦!洛克菲勒十六岁就跑运输,所以他很会处理和铁路垄断 者的关系,才赢得了后来的石油运输争夺战;美国商人哈默为什么在前苏联发了横 财?因为他和列宁就像亲兄弟一样;犹太人为什么能够控制美国的财富?因为他们 总是能和美国总统搞好关系……这都是伟大的关系。我们当然知道:生意就是关系!” 孔天引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来,可能因为他对“关系”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感兴 趣了。但是,这可不表明孔天引会答应和猎豹基金合作。他对美国市场没有丝毫的 把握,眼下他只是需要在中国站稳脚跟。 孔天引绝对不是那种急躁冒进的生意人,一旦赚了一些小钱,就不知道自己的 命脉在哪里了。他不知道孔则同已经和美国人承诺了什么,或者孔则同到底在想些 什么,他的野心怎么会一下子就飞到了美国?无论如何他都得拒绝美国商人,当然 他绝对不想惹得美国人不愉快,更不想让孑L 则同不愉快。 他站起身来,亲自为客人沏了一杯中国绿茶,又走到冰柜里为自己倒了一大杯 冰水。然后,他就慢吞吞地说: “我当然也非常尊重我们的关系,我们也希望和伟大的伙伴一起做伟大的事业。 也胸怀远大的志向。但是,我们现在连翅膀都没有长出来呢!更不要说飞出中国了! 当然了,你门可以为我们装上翅膀,带着我们飞到美国。那样一来,我们大家都太 辛苦啦!天通总有一天会学会飞翔,那时候我们在美国就能干出大买卖来!” 孔天引就这样婉转地拒绝了美国商人的邀约,也否决了孔则同的计划。 谈判显然不是很愉快,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美国商人倒是很懂得中国文化。 他像是很大度地跟孔天引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彼此都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再接 着说一些畅想未来的“有用的废话”,谈判就结束了。孔天引和孔则同一起送走了 美国商人。又送走了参加俱乐部开业的所有伙伴们。 他们回到老朋友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孔天引也显得有些疲倦了。 他们在靠近游泳池的西餐厅里休息,半躺在巴西进口的大躺椅上,老安吩咐服 务生送上来一些西式的点心和一些果汁。孔天引索性就放松了一会儿,随便地吃了 一些点心。孔则同连续喝了大半杯橙汁,用洁白的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巴,然后就 继续谈他的看法,似乎是对刚才的谈判有些不满。 “猎豹基金是美国的赚钱机器,我们只是个小角色,我们得跟人家学习赚钱吧? 我们得跟人家学习知识吧?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拒绝了呢?” 孔则同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质疑的味道,虽然他并没有说那些情绪激烈的话。 听到孔则同这么说话,孔天引是多少有些不愉快的,可是依然耐心地说: “在我这里就三门知识能赚钱——生物、哲学、历史。生物学研究人是什么, 哲学研究人为什么,历史研究人能干什么……生意就是研究人的,把人研究透彻了, 生意就通了!” 孔天引仍然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话,而且他就那样放松地躺着,眼睛也微微地闭 着。淡蓝色的游泳池水面反射过来的斑驳的光晕,在他纯白的衬衫上晃来晃去。 他这么说并不是要教导孔则同什么道理,而只是对一个老伙伴说出一些真实的 想法罢了,这种想法可不是随便跟人去说的。在做生意方面,孔天引的意志就像是 装甲车上的大块钢板那样,很难被轻易摧毁,也是固执而自信的。他顽强地信奉着 自己的生意经,甚至拒绝接受别人在生意原则方面的任何说教,他只信奉自己的生 意原则。在很多商人看来,这种做法简直就是一种极端行径。 孔则同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他继续建议孔天引要敢于到美国去冒险和投 机,他就像教授一样地讲了许多西方投机家的故事。他说英王威廉三世如何人股组 建了英格兰银行,和王后一起做股东;丘吉尔的爷爷和戴安娜王妃的曾祖父,如何 在美国铁路狂飙时代成了华尔街最著名的投机者;美国著名政客伯纳德。巴鲁克和 老肯尼迪,如何投机地逃过了二十年代的大崩溃;著名经济学家李嘉图和凯恩斯, 如何投机钻营成为大富豪…… 孔天引就安静地躺在大躺椅上,听孔则同在旁边大段大段地讲那些富翁和投机 家的历史。他当然不会讨厌这些精彩的商业神话,因为他也在书上看到过这些故事。 他的心思并不在孔则同讲到的这些故事上,而是冷静地思索为什么孔则同这么希望 和国际投资机构合作。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孔则同刚赚了一笔钱,就那么地浮躁和不安分了。 他当然不能让孔则同察觉到这些心思,即便是他暂时想不通,也不能再这样拒绝孔 则同了,因为这样做就是伤害了老伙伴的面子了。无论如何,孔天引得给孔则同一 个面子,给他一个台阶下。 想到这里,孔天引就颇有耐心地说: “天通是应该胸怀大志,但是我们也得一步一步走路……这样吧,你如果感兴 趣,可以先不断地到国外去了解情况。我们再作决定吧!” 孔天引只能把话说到了底线,算是给孔则同一个面子。 大半年的时间里,孔则同都异常地忙碌,像是为了天通的伟大事业鞠躬尽瘁了。 他不停地往来应酬,频繁地奔忙在各个地方,他去上海、去海南、去东北、去 广西……也像个使节一样地陪同各种新老关系户吃喝玩乐,歌舞升平。他甚至还大 量地出使到国外,真像是去谈判伟大的生意一样,到美国、香港、东南亚各个国家。 孔天引本来希望孔则同真能为天通创造一个奇迹出来,可是冬天飘雪的时候, 孔则同就像被抽干了精血一样地病倒了,竟然一下子昏迷了两天不省人事。 医生就说孔则同是因为饮酒过量,肝脏解毒功能严重降低,酒精还让他的胰腺 充血水肿,损害了胰岛的功能,甚至还可能引起胰腺癌。 几天以后,孔则同还是幸运地脱离了危险,然后又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 孔则同出院以后,天通的一个生意伙伴就突然死去了,据说也是因为应酬繁忙、 声色犬马积劳成疾了。孔则同和孔天引一起参加了这个伙伴的追悼会。追悼会非常 隆重,各类车牌的豪华轿车就停满了山脚下的车场,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一大堆, 有脑满肠肥的官员,也有富霸一方的大亨,还有戴着性感墨镜的女明星。 商人葬在了北城郊外的一处佛教名山上,山上依次分布着八个寺院。传说香火 旺盛。商人生前孜孜不倦地给佛祖捐钱贿赂,相信到了天堂佛祖也会帮他安排几笔 大买卖做的。商人年仅四十岁,抛下了一双儿女,一个年轻娇媚的妻子,一大堆没 了着落的情人。 孔天引也是在生意场上认识这个商人的,知道他是卖建筑材料发家的,偶尔也 搞一点儿走私生意。商人是东北穷苦人家出身,有钱以后每逢遇到圈中伙伴,就会 大谈他赚钱的动力。商人年轻的时候很穷,没有漂亮女人看上他一眼,于是就发誓 赚到大钱以后,一辈子要享受三千个不同类型、不同年龄、不同国度的女人,肯定 要超过秦始皇。 另一件让商人受了刺激的,却是无意问遇到的一件小事情。商人第一次住进豪 华酒店时,是在上海的一个酒店里,正要在柜台前办理手续,服务生却先是帮一个 日本女人办理了手续。商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当场就狠狠地骂那个上海 人奴颜媚骨,然后在心里狠狠地发誓,赚到大钱以后就到日本建造最大的妓院,把 最漂亮的日本女人全都招聘过去,跪着给中国客人服务,还要是那种用舌尖舔遍全 身的性套餐服务。 商人哪里就知道,后来反倒是中国沿海遍地的夜总会专门赚日本人的钱了。 当然,商人还有许多许多其他的伟大理想,比如在东北的老家捐建一个希望小 学,他也可以像别的商人那样,有一群小朋友围着给他系红领巾,然后大幅照片就 被报刊发表。结果呢?商人的伟大理想都还没有实现,就早早地死掉了。 孔则同说商人死在了一个饭局上,而且他也在场。当时,客人们喝酒喝到尽兴, 都分别跟陪在身边的姑娘们插科打诨。商人也就乘着酒兴讲了个段子,兴高采烈地 借着酒兴说: “许多年轻干部一起开会,一个女干部总是为难一个男干部。专门挑男干部的 毛病。男干部忍了很久,还是着急了,就对女干部说:你不要总是抓我的把柄,我 马上就找你漏洞!” 商人一边说一边笑地讲完了这个段子。 客人们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都以为还没有收尾。因为客人们都等着商人把段 子讲完,场面就突然异常寂静。 于是,商人就一个人独独地爆笑,笑得咧开了嘴,笑得喷出了饭,笑着笑着, 一口气就憋住了似的,肥胖的大脸就像一个红黄的南瓜。然后,商人的脑袋就重重 地击在了桌面上,顿时哗声一片,杯盘狼藉。 “赚钱没有累死,花钱累死的!日本人叫过劳死,也是一种病的!” 老安开着的林肯轿车刚刚一下山,孔则同就若有所思地对孔天引说,好像商人 的死触动了他的内心深处。说完这句话,孔则同还深深叹息了一声。 对于商人的死,孔天引却丝毫没有什么感觉。 事实上,车子一下山孔天引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那些悲痛的情绪只是在葬礼 上用的,只是用来表达情绪、做做场面罢了,表达一下对死去伙伴的深刻怀念和伟 大友谊。然后,这些事情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原因很简单——他不可能去和死 去的商人做什么生意了。 大雪在傍晚的时候就开始大片大片地四处乱飘,飘到晚上就已经压弯了树,铺 满了路,盖住了房子。天通中心高高地耸立在振兴桥畔,像一座峻拔巍峨的雪山一 样直通夜空。大楼里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剩下零零散散的亮光,就像随意撒向空 中的一大把星星。 在天通中心顶层孔天引的书房会客厅里,孔天引和孔则同就站在宽大的玻璃窗 下,望着大楼下一览无余的北城里的夜景。振兴桥就像一条横卧的白龙,路面上的 白雪也被路灯照耀得白亮白亮的,汽车就像一条条蠕动着的白虫了。 孔天引和孔则同——两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伙伴,现在得好好地谈一谈啦。 孔天引并没有想到孔则同会在这个时候要离开天通,离开他们共同辛苦打下的 江山,他们的伟大事业才刚刚开始呀!他们的生意可是已经顺风顺水啦! 但是,孔则同还是坚定地说要离开天通,理由是他感觉到疲惫了。孔则同计划 到美国去生活,到一家名叫一九九三年经济研究所里,做一个研究学者,专门搞搞 经济研究,这也正是他大学时代的理想。再说了,孔则同赚的钱也足够他一辈子生 活的啦,干吗还要这么辛苦奔波呢? 孔天引走到书柜旁,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精致的雪茄烟。那是专门为客人们准备 的。 他走到了孔则同的旁边,打开那个精致的银白色的金属盒,里面装的是世界上 最好的哈瓦那“淳尼达”牌雪茄,据说是专为古巴总统卡斯特罗制造的。他把雪茄 烟递给孔则同,自己也拿了一根。 孔天引平常是不抽烟的,也许今天抽上一根雪茄烟,能让他们的谈话轻松一些, 毕竟老伙伴分别可是一个不轻松的话题。他们可不想总是围绕着尴尬的问题谈论不 休,他们应该像年轻时候一样谈天说地,什么无聊的话题都可拿来说一说。 两个人就站在窗户旁,看着北城夜晚的大雪飘扬,偶尔还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吹 到了窗户上。他们用木质火柴优雅地点燃了手里的雪茄烟,轻轻地吸上一口,让烟 雾在口腔里弥漫着,仔细地品味着丝丝的苦涩在唾液中分泌成浓郁的香甜,就像是 上好的咖啡那样,幽幽的苦涩中伴随着醇厚丰满的浓香。 孔则同悠悠地说道: “要感谢哥伦布了,他的船队到了新大陆,不仅洗劫金银珠宝,还把雪茄烟和 种子带到了欧洲,惹得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欣喜若狂地造雪茄……据说只有古巴的穆 拉塔,就是那些黑白混血的漂亮女人,用她们的纤纤细手把烟叶撕成几毫米的碎片, 在她们漂亮的大腿上,才能卷出味道最好的雪茄!” 孔天引也接过这个话题,饶有兴致地说: “五十年代卡斯特罗当了古巴总统,就搞了社会主义社会,全国就开展了拒烟 运动,雪茄被打人冷宫……现在呢?卡斯特罗抽雪茄,领导也抽雪茄,商人也抽雪 茄了!” 孔天引说出了一大堆话,不像他平日谈生意那样简洁有力,可能是因为他们很 长时间也没有这样闲聊淡扯地聊天了。 “老干部都喜欢吐痰,不抽雪茄怎么行呢?好雪茄抽了能止咳清痰,常吸雪茄 的人都不会随地吐痰的,根本没有痰吐嘛……所以丘吉尔说:古巴常在我唇间!” 孔则同说完这句话,就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孔则同转过身,走到圆桌旁,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又拿起一杯沏好的绿 茶喝了几口。孔天引也走过来,在孔则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然后,孔则同又兴致盎然地跟他讲全世界的名人都怎么抽雪茄:英国首相丘吉 尔不抽雪茄,二战胜利就得拖延;法兰西大帝拿破仑少了雪茄烟,就打不了胜仗: 美国总统格兰特是个大烟囱,每天要抽二十多根雪茄;古巴将军切。格瓦拉抽雪茄 抽成了肺病,嘴里还顽固地叼着近半米长的雪茄;牛顿看到苹果落地,如果不抽雪 茄也不会有伟大发现;英国的达尔文不抽雪茄烟就写不出《进化论》,爱因斯坦不 抽雪茄烟就搞不出《相对论》;巴赫、贝多芬都得靠雪茄烟创作伟大的音乐…… 聊完了雪茄烟,他们就安静下来了。 两个人就喝着茶,抽着雪茄烟,半躺在沙发上,沉重地思索着,盘算着该怎么 谈谈那个尴尬的分家的话题,这还牵扯到一大笔财产呐! 孔天引还是先提出了这个问题,摊了摊双手说: “你是决定要离开吗?说实在的,我可不愿意你离开天通!我们的事业才刚刚 开始嘛!” 孔则同还在使劲地抽着那根雪茄烟,表情看上去那么严肃,这也表明他说的话 都是认真的。他的眼睛望着窗外,脸上有些憔悴,悠悠地说道: “一转眼,我们都是五十岁的人了,钱也赚了一大把。你是知道的,做生意本 来就不是我的理想,我还是喜欢搞研究……我骨子里喜欢美国,喜欢它的自由和民 主,你可别笑话我。这有什么办法呢?” 孔天引似乎还要挽留孔则同,于是接过话说: “也不一定非要离开嘛,你可以做你的研究,生意上的事情交给新人去办吧… …我们马上就都成老古董了,得让年轻人登上台来了!” 孔天引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有些疑虑。 坦白地说,孔天引并不想让孔则同离开天通,因为他觉得孔则同是个出色的商 人,而且现在他还是很需要这样的伙伴帮助他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把堡垒做得更 稳固一些。另外,孔天引仍然在不停地猜想,孔则同为什么那么坚决地放弃做生意, 为什么偏偏突然要去搞什么理论研究。孔天引对这些理论研究的事业可是丝毫不感 兴趣,除了生意,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只有在生意场上,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有种的男子汉! 孔天引又接着劝说孔则同了,他必须耐心地劝说他。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确 认孔则同是不是真心想离开天通,也可以顺便探一探孔则同的真实想法。也许,孔 则同确实是有一些苦衷呢?也许孔则同是憋着一些其它的想法呢? 于是,孔天引还是不厌其烦地劝说道: “你是一个出色的商人,我们是很好的生意伙伴,我们也都是那种有理想、有 抱负的人!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是坦诚相待呀!你要是有什么伟大的抱负难以实 现,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地商量嘛!” 孔则同连忙放下了雪茄烟,连连地摇着头说道: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很满足啦!我们一起做生意。又一起 赚钱!这一点很重要,我得感谢你……要是没有这些钱,我也不敢到美国去搞研究 的。” 孔则同说了一番客套话,而且听上去却是那么真诚。孔则同就这么随意地、自 然地把钱的事情说了出来,一点儿也不显得牵强。反正大家都要散伙儿了。财产也 要说得清清楚楚,毕竟都是商人嘛! 孔天引还是一动不动地半躺在沙发上,右手开始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 环。他轻微地皱着眉头,好像是真的有些左右为难,而且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得认真地思索一下,脑袋里就像有一台小马达一样,快速地绞动着他的脑汁。 说实在的,财产分配根本不是一件头疼的事情,那种事情他处理得多啦。而且他绝 对会像普鲁士军队分割面包一样公平地、合情合理地分割他们的利益。 让孔天引头疼的事情,仍然是孔则同要离开他,而且在大生意还没有做完的时 候离开他,就像希腊国王决定要征战特洛伊城了,阿喀琉斯却要离开了一样。 但是,孔天引向来都不喜欢强求别人,向来都懂得尊重别人的想法。既然孔则 同决定要散伙,一意孤行地要去搞无聊的研究,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既然是这样,那么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为我们的友谊感到幸福!” 自从他们合作做生意以来,这可是孔天引第一次用“友谊”这个词来评价他们 之间的关系,以前他只是把孔则同称作亲密的老伙伴。不管怎么样。孔天引接受了 孔则同分家的提议,并且把不愿再做生意的孔则同称作朋友。然后,他们就结束了 生意的合作关系,像幼年时候那样开始一段伟大的友谊。 谈判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尴尬,而且他们会公允地分配财富,然后就可以像幼年 时那样做一对好朋友,这是多么简单轻松的事情呀。 结束了这场谈判,两个人就踏踏实实地下了一盘象棋。他们好久都没有这样下 棋了,丝毫也没有顾虑,丝毫也没有戒备。 半个小时以后,孔则同很顺利地就赢了这一盘棋,不禁轻笑着摇头叹息了。 也是难怪,棋道也真像在捉弄人一样,以前他可是经常输给孔天引的。 这么想着,孔则同就慨叹道: “想要出局了,却偏要我赢!像是诱惑一样,真算我的手气背了!” 孔天引也摇了摇头,笑着说: “商人才论输赢的,以后你算解脱了!” 接下来,两人就约定了,说分家以后每逢见面就要下几盘象棋,而且不管输赢、 只论开心。然后,他们继续抽雪茄烟,喝上好的中国绿茶,那是用八十度热水在纯 纯的白瓷壶里慢慢沏出的纯香浓郁的翠芽。他们就轻松地谈论着往事,窗外早已是 夜深人静了。 狂风仍是夹杂着浮躁的雪花,漫天飘飞,像是冬天的狂欢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