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这个聚敛巨额财富的商人,越来越像个投机家了,就是那种惟利是图的人。 那种对机会视若生命的人,那种大胆而谨慎的人。 但是,孔天引却从来都不是个张扬的生意人,永远像个平民那样过着古板固执 的生活,连轿车也不轻易换一辆,甚至也不像年轻的富商那样会驾驶轿车。说实在 的,孔天引已经做过了许多冒险的投机家才迷恋的生意,好在他是个谨慎和细致的 人,所以没有像许多投机的商人那样或被关进监狱,或被乱刀砍死。或被逼迫流浪, 或倾家荡产。但是,了解孔天引的生意人都知道孔天引是个真正的富翁,富得让很 多人想一刀刺穿他的心脏。 初秋的傍晚,孔天引悠闲地半躺在书房小隔室的暗红色的大转椅上,书桌上静 静地放着一大杯冰水,一小片新鲜的柠檬片漂浮在冰水上,像是浮萍。杯子的旁边 还放着一本厚厚的名为《战争史》的书,看上去像是翻阅了一大半。 他已经年过不惑了,脸庞显得有些冷酷,窗外隐约的夕阳光斑驳地洒进来,把 他大半张脸沉在了阴影里。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目光却是平和的。 他还是穿着棕色咔叽布的厚料衬衫,头发梳理得不算工整,左手中指上还是戴 着那枚亮亮的银指环。他就那样正正地躺着,右手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 目光平和地望着站在书桌正前方的秦正。 孔天引独立掌握天通家业以后,就基本上退到了幕后。 天通的若干产业都交给一批忠心耿耿的贴心人分头去忙,他们当然也都是非常 出色的商人。秦正,这个年轻的律师也已经得到重用了。名义上,秦正是个律师事 务所的老板,实际上却是孔天引的贴身管家和幕僚。秦正也是个亲善的外交使节, 要和天通利益同盟的伙伴们保持密切的联络,培养新伙伴的关系、巩固老伙伴的关 系。 秦正措辞谨慎地向孔天引汇报了天通保健品生意的情况。现在这可是天通贸易 的最大利润来源之一。天通做这样的生意也算是偶然了,几年前孔天引就承诺要和 俄罗斯的波沙涅夫合作几笔阳光生意,孔天引当然不愿意做个失信的生意人。 结果,他们就想到了俄罗斯鲟鱼,要知道俄罗斯是地球上鲟鱼的家园,那个国 家的海洋里养育着世界上最多的鲟鱼,有俄罗斯鲟、闪光鲟、西伯利亚鲟、小体鲟。 这种低脂肪又高蛋白的鱼类,身体里含有丰富的不饱和脂肪酸和造血维生素。在生 意人看来,鲟鱼全身都是宝贝,都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鲟鱼的软骨可以抗癌和补 钙,可以加工成鲟鱼软骨鱼粉;鲟鱼卵简直就是黑金子、黑珍珠。可以做成鱼籽酱 卖到全世界;鲟鱼油也是富人们推崇的保健品…… 孔天引想到要做保健品生意的时候,中国的商人们还没有人对这门生意开窍, 也没有多少商人的眼睛发亮、心律加快。当然了,孔天引不会大声嚷嚷着说天通要 做保健品生意,一切都是悄悄地开始又一夜之间利润滚滚。 天通贸易公司把俄罗斯最好的深海鲟鱼油、鲟鱼粉、鱼籽酱都包装成国际一流 的保健品,那些鱼油甚至被命名为“脑黄金”,说是能够刺激人类的脑垂体发育。 不到一年工夫,天通已经赚得盆满钵溢了。 然后,中国的生意圈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保健品热浪,各种功能的保健品雨后 春笋一样地涌到了市场上,比如像补钙、补血、补肾、补脑、补维生素……好像把 中国人当成了新一代东亚病夫那样,商人们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鱼油都走私到中国。 在秦正看来,这会冲击天通的生意,孔天引也许应该想想对付入侵者的办法了。 秦正穿着深黑色的绅士西装,像是律师陈词那样,站在孔天引书桌的正前方, 一本正经地说道: “到处都是鱼油,都是脑黄金,什么牌子都有!还有别的保健品在组织渠道。 还有个农民在梦里梦见了神秘的口服液,第二天就决定做保健品生意。眼下在 市场上卖得很热,渠道比中国邮政还强大,能直接把口服液送到农民手里呐!“ 孔天引的右手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目光平和地望着秦正。耐心地 听秦正说完以后,孔天引就随意地向窗外望了一眼,一边思索一边平静地说道: “我们可管不住别人的脑袋,管不住他们怎么去想,也管不住他们怎么去做。 生意做不完的!如果中国不再喜欢俄罗斯鲟鱼油,那么阿拉斯加深海鱼油、挪 威深海鱼油、日本深海鱼油……我们都可以运过来卖掉,这有什么费力的呢?和渠 道的伙伴们搞好关系吧——他们才是上帝,顾客不是上帝!“ 秦正听到这里以后,就立刻领悟了孔天引的意思了。 而且,秦正本来就是负责打理关系的嘛,就应该集中精力去处理和生意伙伴的 关系,而不是挖空心思地处理和竞争对手的关系。这是孔天引一直以来都恪守的生 意原则,也就是永远推崇伙伴的力量,或者推崇联盟的力量。 因此。孔天引把大部分的时间放在了伙伴关系上,永远像个亲善的商人,又是 个和气生财的商人。他永远不会和一个对手死掐,活生生地把战争暴露在众目睽睽 之下。在外人看来,孔天引似乎永远都没有生意敌人,只有生意伙伴。但是。很少 有人知道,一旦遇到生意敌人,孔天引会设法通过联盟的力量一举消灭对手。一切 的对抗都会悄无声息地展开。 换句话说吧,孔天引的生意世界里似乎永远充满和平! 想到这里,秦正就不能继续谈论保健品的生意啦,再谈论下去就是羞辱孔天引 和他之间的默契关系了。因此,秦正得把话题转到另外两笔大生意上,那才是孔天 引最感兴趣的生意。这两笔生意是天通娱乐和天通地产的大项目,为了这两笔生意, 孔天引已经费尽心机了。 这几年,天通娱乐就要变成一条鲨鱼了,除了天通俱乐部像抽钱泵那样把滚滚 财富抽到孔天引的口袋里,天通娱乐在影视界也是声名显赫,投资的电影和电视剧 都相当成功。当然了,孔天引心里很清楚娱乐业还能带来别的价值,那就是巩固天 通的利益同盟。在孔天引看来,超级富翁俱乐部和超级性感的明星们不仅仅是抽钱 泵,还是培养伙伴关系的天堂。 现在。所谓的大生意就是天通要和马来西亚BK集团合作。这家马来西亚财团在 亚洲赫赫有名,并且在亚洲娱乐业界和不动产业界简直像霸主一样,他们建造楼房、 兴办赌场、投资电影公司、开办夜总会…… 孔天引打算和BK集团合作两笔大生意,他们首先要合作拍摄一部大型古装电视 剧,计划在整个东南亚和香港、澳门、台湾地区发行,投资超过两亿元。孔天引的 野心全部藏在心底了,一旦天通娱乐在影视界站稳脚跟以后,他就会像鲨鱼那样把 其它的影视公司一举吞掉。 另一笔生意就更是庞大了,他们要共同投资购买北城黄金地段的一块地王,计 划建造北城最庞大的地标建筑群,投资要接近百亿元。 孔天引当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而且政府还在加快推动紧缩调控,银行的口袋 还是捂得紧紧的,所以孔天引迫切需要马来西亚财团这个合作伙伴,而且日渐崛起 的马来西亚财团当然也需要到中国淘金。 在孔天引看来,这两笔生意实在是太重要了,必须要耐心地等着秦正汇报生意 的战况。 秦正当然明白孔天引的心思,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同样是用平和的语气说道 : “电视剧的拍摄很顺利,渠道方面也快安排妥当了,BK集团也很满意……北城 地王项目……” 秦正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孔天引。 孔天引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冰水,咂了咂嘴巴。然后他站了起来。 示意秦正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孔天引又走到门后的冰柜旁,从里面拿出一杯碳酸 饮料,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把饮料打开递给秦正,又面对面地听秦正汇报工作。 看来,孔天引是把秦正当作重要的伙伴了。 秦正继续措辞谨慎地说道: “北城地王项目的审批还是有些麻烦,当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麻烦了。但是。 您向来不允许让小麻烦破坏大生意……您可能要亲自出面啦!“ 秦正说完以后就低头喝了一口碳酸饮料,像是不敢正对孔天引的目光。这么大 的项目谈判当然不是他能够谈判成功的,但是他多少还是有点儿歉疚。 孔天引一直冷静地望着秦正,然后沉稳地说道: “我们的生意都是细水长流,要有耐心!我当然要拜访他们啦,要亲自拜访他 们!这么重要的伙伴,我们怎么能怠慢呢?你得知道,很多生意都是大家共同的事 业,所以大家才是伙伴嘛!帮我安排行程吧。” 几天以后,孔天引就在天通中心的小隔室里约见了赵易文。 当然了,孔天引先是亲自登门拜访了这个仕途蒸蒸日上的高官,然后再礼貌地 把老伙伴约请到天通中心来。通常情况下,孔天引亲自把伙伴约请到天通中心的小 隔室,就是最高规格的礼遇。这个简约的书房就是天通生意帝国的中枢。也是安全 的避风港口,也是和利益同盟的老伙伴们谈论伟大事业的合理场所。 孔天引才不会把重要的伙伴请到那些奢侈糜烂的场所,或者天通俱乐部那种贵 族消费的场合。首先孔天引自己根本不去那些场合,反而只对那种生意有些兴趣, 却对那种生活感到不屑。但是,孔天引会吩咐老安和秦正把那种层面的接待安排得 井井有条。孔天引本人却只希望和老伙伴们套套近乎,互相关切地聊聊生活和事业, 谈谈轻松而愉快的事情。 赵易文还是低调的扮相,可是他的眉宇间却透露出霸气,透露出可以解决任何 麻烦的霸气。 两个老伙伴就坐在松软舒适的椭圆形沙发上,中间的圆桌上放着新鲜的绿茶, 这是孔天引亲自为赵易文沏的上等好茶。孔天引知道赵易文不喜欢喝别的,只喜欢 中国茶。 赵易文喝了一口茶水,在嘴巴里咂了一下,又抿了抿嘴唇,然后笑着说道: “好茶叶是有讲究的!采茶女把普通的茶叶上交了,偷着把最好的茶叶藏到内 裤里捂着,还要是处女的体温才捂得出最好的茶叶……不像是采茶叶,倒是采阴补 阳了!” 孔天引向来不会谈论女人的话题,或许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这也许就 是孔天引天生的弱点。但是,孔天引当然知道赵易文的这一番话,是说明他们的关 系已经非常亲密了,是那种无话不谈的亲密伙伴了。既然赵易文谈到这个话题,孔 天引当然也不能装得一本正经,至少也得把话就势顺过去。 于是,孔天引就风趣地说道: “除了抢来的,骗来的,偷来的也都是好东西呀!” 赵易文爽快地笑了,就连忙接着说道: “有些生意人喜欢抢、喜欢骗、喜欢偷……政府可不主张呀,我们是实事求是 地做事嘛。” 过了不多时,孔天引就谈到了北城地王项目。 孔天引当然知道赵易文能解决这个麻烦,而且赵易文也是故意让这笔生意出点 儿小麻烦,赵易文也得让人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那么容易顺风顺水的,需要付出代价 和精力。如果每笔生意都那么顺畅,他的面子也就不那么金贵了。所以,赵易文也 是想让孔天引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虽然是老伙伴,孔天引也应该深深地应承着他的 面子和人情。 正是了解了赵易文的这些心思,孔天引就客气地说道: “外国人看到中国的好东西,可都是心急气躁的。他们都是做大生意的嘛! 看到金山银矿怎么能安心呢?马来西亚那边也是着急催我们,他们哪里有中国 生意人的耐心嘛!“ 孔天引当然不能直接地催促赵易文,这些话虽然是借别人的理由谈自己的生意。 也已经是说得明白清楚了。听到孔天引这样说,赵易文立刻就装作惊讶的样子。好 像是全部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却出现了小小的纰漏那样。 赵易文用惊讶的口吻说道: “现在要讲效率的呀!时间就是金钱嘛!下面的人办事就是这个作风,拖拖沓 沓的,又不是他们的生意,这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们也不敢把大事情拖砸了。 那是要承担责任的!” 孔天引当然听得出赵易文的话意。赵易文的话里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说这笔 生意的麻烦肯定能解决掉,二是说解决麻烦的代价很高。 孔天引客套地为赵易文斟满茶水,又顺便拿起桌上的清水随意地喝了几口,然 后语气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 “这是我们大家的生意,虽然我们做生意都不想拖拖拉拉,但是我们也都是有 耐心的人嘛!” 严肃的语气表明孔天引是认真的,而且这句话是要暗示赵易文利益的分配最终 会科学合理而且安全可靠。孔天引甚至觉得赵易文在利益分配方面的担忧是多虑了, 按照原来的安排,北城地王项目部分建材采购的生意,将委托给赵易文儿子的公司, 这种利益的分配是合理而且安全的。在这以前,孔天引就嘱咐秦正做了许多打点, 赵易文的儿子还得到一辆日本凌志轿车。而且,那辆轿车上常常坐着的风骚的小情 人,也在天通投资巨大的古装电视剧中扮演皇帝的爱妃。 当然了,这些小礼物都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初级的手段无非都是蜻蜓点水罢了。 无非就是正餐以前的一碗清汤罢了。 但是,赵易文显然是胃口越来越大了,心气越来越浮躁了。本来嘛,官位坐得 更稳当了,见识也就开阔了,胃口自然更大了,这也属于正常合理的变化。 但是,孔天引当然不喜欢当着老伙伴的面儿,把这些赤裸裸的生意拿出来盘算 清楚。孔天引固执地认为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都是做生意的原则问题。 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才不识规矩,把这些小事情拿出来献媚。 不管怎么说,这次的会谈也算是成功的,天通和马来西亚BK集团合作的北城地 王项目很快就能审批下来。接下来,孔天引就要亲自到马来西亚会见BK集团的后台 老板。每当做这些大生意,孔天引就需要亲自出任亲善使节了,因为其他的人根本 难以担当重任。 这个马来西亚富商身材不高,皮肤黝黑,面庞宽阔,抽着金三角产的雪茄烟, 明显地能够看出来是个富翁。自从马来西亚脱离英国独立以后,他就开始创立BK集 团的家业了。他向欧洲倒卖过锡原料,向美国倒卖过棕油,甚至倒卖过橡胶园。他 赚了大钱以后就到处建造酒店和大楼,收购电影公司、报纸、赌场和夜总会。无论 如何,他都算是马来西亚善于投机的一代富商。 他和孔天引就站在高楼顶层宽大的落地长窗前,眺望着到处都是建筑工地的吉 隆坡城。这几年来,这个国家早就把国门打开了,疯狂地把外国资本家的钱吸收进 来,似乎要把马来西亚建造成富贵者的天堂。 现在,两个跨越国界的生意人需要谈谈双方在中国的那两笔生意,也就是北城 地王和影视投资的生意。马来西亚富翁缓慢地侧过身来,严肃地对孔天引说道: “全世界的锡、橡胶、糖、棕油都差不多被马来西亚垄断了,美国和日本的资 本家都抢着进来,那些都是聪明的投机家!伟大的人物却离开马来西亚,那个聪明 的政客脱离马来西亚,照样建设出一个富裕的国家!” 孔天引并没有接着说话,反而谦和地听着富翁侃侃而谈。本来,孔天引也不喜 欢急着去谈具体的生意,而是想听听对方对马来西亚的介绍。 于是,富翁又接着说道: “现在,马来西亚和全世界比高。两年后,咖啡山上要建个吉隆坡塔,对面要 建一座双峰塔,都要建成世界最高的建筑!楼建起来了,马来西亚也就拔地而起了。” 富翁说完就笑了,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巴,像是不满又像是不屑。 事实上,整个亚洲富裕起来的国家都疯狂地兴建摩天大楼,哪个国家建造最高 的楼,就象征着经济实力,象征着有更多的富翁。天通和BK集团也是想把北城地王 建造成北城最高的摩天大楼。 听这位富翁已经谈到了生意,孔天引就顺着富翁的话,谦和地说道: “很多生意人觉得高就意味着财富,所以就有生意人满足他们,这都是生意嘛。 中国也快要比高了,我们也就有大生意做了!” 既然孔天引已经把话题谈到了双方在中国的生意上,富翁就接着说道: “有个我很尊重的大亨,他卖过面粉和粗粮,然后就建造糖厂、种植甘蔗。 七十年代,世界糖价涨得很快,他低买高卖糖业期货,赚了大钱,世界八成糖 的生意都被他垄断了。但是,他似乎更看好中国,把总部搬到了香港,然后就在中 国到处建造酒店,建造大楼……“ 孔天引不失时机地说道: “我们也可以在中国建造最好的酒店,建造最高的大楼。我们有心了,就能做 出双方满意的生意来!” 富翁听完以后,脸上就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他走到办公桌旁,拿过金三角 产的雪茄烟点上了,满满地吸了一大口,又接着说道: “我们可以在最高的大楼顶层,做全球最豪华的夜总会,连美国总统做梦都想 来享受生活!我同意你的说法,全世界都在比高,中国也会参与进来。尤其是南城, 肯定会造出世界最高的楼,因为南城人喜欢学习西方,不像北城那么含蓄。无论怎 样,都希望我们能在中国开拓伟大事业!” 两个生意人谈得还算愉快轻松,虽然也是各怀心事。 不管怎样,这笔生意也差不多敲定了。然后,富翁就热情洋溢地邀请孔天引去 他的豪华俱乐部用餐,他们在那里还要接着聊聊生意的细节。两个人愉快地用完了 东南亚传统的晚餐之后,已经是夜晚,天空下起了细雨,空气有些湿热。 深蓝色的劳斯莱斯轿车穿过濛濛细雨,向奢豪的四季酒店缓缓开去。车子经过 了吉隆坡商业区附近安静的小街道,街道两旁的路灯泛着明黄的光,照耀着湿湿的 亮亮的柏油路面。小街道两旁散落地排列着几家古老的商铺,商铺还在营业。门栏 上的招牌被雨冲洗得洁净明亮。孔天引示意车子在角落里的店铺前停了下来。这家 窗明几净的小商店门外悬挂着一盏中式灯笼,里面的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大多是纯白 色的裙装。 孔天引走进店里,店里很安静,没有任何顾客。 店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上去像是欧洲人,他热情地朝孔天引打了个招呼。 孔天引看上一件纯白色、带着碎碎的小红花的连衣裙,那件白裙子安静地挂在衣架 上,真像是美丽的姑娘站在眼前。孔天引竟然瞬间想到了林禾,这真让他感觉到不 可思议,又觉得感慨万千。然后,他就比较自然地想到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 孔涵依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也许该尝试着穿一些女人的衣服了,不能再像往常那样 像个调皮活泼的小男孩。 店主一直谦虚地朝孔天引微笑着,像是眼巴巴地等着他做出购买的决定。 “他可真是个不错的生意人!”孔天引心里想了想,就指着那件白色裙子说道 : “就买这件吧,可以包装一下吗?” 店主马上走过来,满脸的兴奋,像是刚刚喝了杯浓香的意大利咖啡。 “当然可以,很高兴为您服务,这可真是件漂亮的裙子呀!” 店主把裙子取了下来,又精心地挑选了闪着亮光、布满小星星的蓝色包装纸, 耐心细致地把裙子包装起来,又往包装纸里洒了一些干花瓣。然后,店主小心翼翼 地把裙子放进了纯白色的软软的长方形盒子里。包装完毕以后,店主愉快地说道: “无论送给谁,都祝福那个幸福的姑娘永远健康快乐!” 孔天引同样礼貌客气地朝店主点头微笑,然后就离开了店铺。 已经是晚上了,孔天引还安静地呆在女儿的画室里。 这间画室并不大,却摆满了画板、工具包、油彩瓶、书籍等等,外人看上去会 有些混乱,只有主人才会觉得井井有条。 孔涵依已经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大学生了,学习所谓的抽象派绘画。为了能够安 静地绘画,考上中央美院以后,孔涵依就从家里搬了出去。独自在外面租下了这个 两居室的房间。说实在的,孔天引很不情愿女儿这样做,当然是害怕女儿受委屈。 但是,孔天引对女儿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 孔涵依已经是个漂亮动人的姑娘了。她的身材是高挑的,丰满的。充满弹性和 活力的;她的脸庞是古典式的桃花瓣一样的面容,白嫩圆润,始终健康地透着微红 ;她的眼睛也是古典式的杏仁眼,像是镶嵌在草原上的清泉…… 总之,她是个美丽单纯的姑娘,但是她的穿着与她的美丽可不是那么融洽。 她喜欢像男孩子那样穿衣打扮,向来都是这样。她就站在高高支起来的大画板 前面,大大的宽松的军绿色圆领短袖衬衫上面,到处溅着斑斑点点的油彩。咔叽色 的越过膝盖的防雨绸短裤,配上白色的纯棉短袜和平底的运动鞋。透着运动的活力。 她的头发虽然乌黑顺滑,却修剪得短极了,自然地蓬松着,这更让她像一个男孩子 了。 孔涵依可不管这些,这可不能说她是个不修边幅的姑娘,而是说她的心思全都 集中在绘画上。绘画是她生命里的雪山草原,是她意志里的湛蓝高空,是她涤荡灵 魂的清水湖泊。她正弓着身子,右手捏着沾满紫色油彩的画笔,左手里还拎着几支 大小不一的画笔。她凝望着画板上画了一大半的油画,静静地思索着。她思考问题 的神态,竟然有点儿像孔天引考虑生意时那样专注。 孔天引就坐在女儿画板旁边的沙发上,看着女儿画画。 他进门以后,她一直在画画,只是跟他随便地打个招呼,就继续忙她自己的事 情了。孔天引也没有打扰女儿,手里拿着一大杯冰水,杯子里也是放了最新鲜的柠 檬片。他平和地望着女儿,就像望着一片宁静的草原、一片孤月闪烁的夜空、一汪 高原上的清泉。孔天引的心里真是感到幸福极了!他们父女俩根本用不着说话。女 儿在专心地绘画,父亲在专心地欣赏,这就足以让他享受到天伦之乐了。 这么多年来,孔天引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孔涵依,尽量地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严格地说孔天引从来没有拒绝过女儿的任何要求。孔涵依喜欢绘画,他就孜孜不倦 地给她买最好的绘画工具,或者买最好的图书,还专门在老朋友俱乐部里收藏了中 国名画。 他真是感觉到欣慰呀!最疼爱的宝贝女儿竟然像他一样喜欢绘画。他尽量不去 干预女儿的任何计划,似乎永远都是赞同她,虽然她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年轻人。这 是上天恩赐给孔天引的幸福了!他每天忙于生意上的事情,只要有空他就肯定会陪 伴女儿画画,或者随便地与她谈谈生活,谈什么都可以。只要看到孔涵依健康快乐, 孔天引就感觉到满足。 这种满足已经是孔天引的精神安慰了,也已经是他生活中的一个习惯了,也许 再也无法更改。孔天引对于女儿的惟一希望,就是希望她能远离商界。现在好啦! 孔涵依如痴如醉地迷恋上了绘画艺术,还立誓要做个抽象派画家。这样就算是遂了 孔天引的心愿啦。 当然了,孔天引也同样的爱护自己的儿子,却是完全不同的情感。如今,他的 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从军去了新疆边陲的特种兵部队。孔天引希望他的儿子孔元道。 能够坚定地承担家族的事业,像个男子汉一样继承他的商业意志。他把孔元道当作 木偶一样地管教和指导,似乎要把儿子的命运死死地控制在手掌里,好在孔元道从 来都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都是顺着孔天引的意见,这倒让孔天引感觉到足够的安 慰了。这么多年来,孔天引和孔元道之间可从来没有意见冲突,这也许表明孔元道 也有父亲那样的经商天赋?谁能说得准呢? 孔涵依在画一幅关于友谊的作品,画板上胡乱地涂一些紫色、黑色、白色三种 色调。她还是弯着腰身,安静地站在画板前工作,简直就是一幅油画里的美丽少女。 她的前额上布满了细汗,像是明玉上的珍珠。 天越来越晚了,孔天引马上就要回去了,他只好打断女儿的工作,把礼品送给 她。想到这里,他就站了起来说: “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是不是都忘记啦!可别只顾画画,忘了生活呀!” 看来,孔涵依真是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她立刻就转过身来,望着父亲,握着画 笔的手使劲地拍了拍脑门,然后爽朗地笑着说: “我真是忘记了……不过,你记着就行了。” 她的声音有些孩子气的撒娇,然后就放下画笔,随意地用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就坐到孔天引身边。他的头放松地靠在了孔天引的肩膀上,看来是有些疲倦了。 她十分诡秘地笑着问道: “给我买生日礼物了吧?” “是一件裙子!你可能不习惯穿,但是我希望你喜欢它!” 孔天引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然后就从沙发旁的桌子上把精美的盒子拿过来。 他进门的时候,就把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女儿倒是没有注意,只顾画画 了。 “裙子?” “是裙子,白色的裙子,你穿上肯定很漂亮!” 孔涵依显然是有些惊讶了,她可从来没有穿过裙子,父亲怎么就突然买了件裙 子给她呢?她打开了盒子,小心翼翼地把白裙子拿出来,又站起身来,在身上比划 了一下。她的脸庞竟然有些红晕,却还挂着幸福的单纯的微笑。 然后,她拿着白色长裙幸福地说道: “我穿上试试吧,你稍微等一下,你可以先看看我的画。”, 孔涵依说完就进了浴室。她是个懂事的姑娘,无论怎样她都会喜欢父亲送给她 的礼物。她得干干净净地换上新裙子,让父亲看看。 孔天引就站了起来,走到画板前仔细地欣赏孔涵依画了一半的作品。 不一会儿,孔涵依就换上了洁白淡雅的白裙子,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可真是 清纯美丽呀,像是从神秘的大草原走过来的牧羊女那样单纯明净。 “漂亮吗?” 孔涵依一边问父亲,一边在画板前面轻轻地旋转了几圈。 “漂亮极了!真是漂亮极了!” 孔天引欣慰地笑了,这和谈完一笔大生意以后,脸上藏着的胜利的笑容完全不 同。 然后,孔天引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份礼物,那是孔元道从新疆寄过来的生日礼 物,他们兄妹俩也是不常见面了。孔涵依幸福地坐在父亲的身旁。她打开孔元道寄 来的盒子,里面是个鼓鼓的散发芳香的亚麻锦囊,锦囊上面绣着新疆民俗的美丽图 案,打开锦囊,里面却包裹着一束五颜六色的干花,都是从天山大草原上采集而来。 这些鲜花被细致地浸泡然后晒干,花瓣也完好无损。锦囊上挂着一个小卡片,上面 写着:生活如花绽放。 孔涵依幸福地笑了。 又坐了一会儿,孔天引要走了。 孔涵依偏偏要挽留父亲,要和父亲谈谈绘画。看来女儿真是想念他了,他们很 久没有这么聊天啦,他的脑袋里装满了生意。好吧,既然这样他索性耐心地陪伴女 儿聊聊天,聊什么都可以,只要父女俩在用心交流就足够了。 然后,他们就站起身来,站到画板前,欣赏着孔涵依画了大半的作品。于是, 他们谈起了这幅关于人间友谊的绘画。 “凡高迷恋向日葵,崇拜它是太阳之花。凡高觉得向日葵不是普通的花朵。 它的黄色意味着伟大的友谊和生活的希望……“ 孔涵依说着话,却并没有看着孔天引,仍是手里拿着画笔,凝望着画板。 然后。她又接着说。 “凡高也是在这样的夏天,因为精神错乱,开枪自杀了……他才三十七岁!” 孔涵依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哀伤,仍是安静地望着画板。 孔天引站起来,递给她一杯冰水。她接过冰水,喝了几口。 孔天引可不喜欢凡高,在绘画上凡高当然无可挑剔,但是在为人处世上,凡高 可真是个失败的笨蛋。这个出生在乡村牧师家庭的印象派农夫画家,一生孤僻,性 情极端,穷困潦倒,任何社会环境都无法容忍他。他情绪低落,在弟弟的强烈鼓动 下,才拿起画笔画出一些伟大作品来。但是,他的生活却要依靠弟弟维持,一辈子 就卖过一幅画。这个极端的画家,在与高更激烈争吵以后,竟然割下自己一只耳朵, 并且用手帕包着送给了一个情妓。 在孔天引看来,不能被社会包容的人肯定做不了伟大的生意。孔天引当然不希 望女儿变成孤僻极端的性格,那样的话他宁愿不让她绘画。 “凡高可是有些极端啦!世界上很多事情需要包容,需要……” 孔天引真不知道怎么开导一下女儿,就像他不能当着一个艺术家的面,去抨击 那门艺术一样。 因此。孔天引的话还没有说完,孔涵依就打断了他。当然了,也许只有他的女 儿会这样直接地打断他的谈话,而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孔涵依当然不是骄横不讲 道理的姑娘,她只是把父亲当作了交心的老友,这就会让他们之间的谈话非常的随 意。就像现在这样,她只用了很少的几个字就打断了孔天引的话,她很直接地说: “别抨击他。” 听到女儿发出了指令,孔天引不再评论凡高,立刻遵照女儿的意思把话题转换 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点儿歉意,他关切地说: “好啦!算我错啦!我们谈点儿别的吧?你也该休息一会儿啦!累坏了身体, 可当不成永远的凡高啦!” 孔涵依还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纯净的眼睛望着孔天引,然后满怀希望地说道: “谈谈友谊吧?向日葵那样的友谊!” 孔天引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断断续续地说道: “友谊?……这可真是人们最伟大的理想啦……我们谈一谈《伯牙鼓琴图》吧!” 接下来,孔天引就真的说起了元代画家张振鹏的名画《伯牙鼓琴图》。不然的 话,孔天引该怎么去谈论友谊呢? 友谊是人生最复杂的哲学了,是人和人的辨证关系,搀杂着道德、情感、修养、 人性、利益、背叛、矛盾……总之,友谊需要人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体味、揣摩和 感悟,到最终却很少有人能够收获真正的友谊,那是人生奢侈的情感盛宴。谁能不 假思索地把友谊说得明白透彻呢? 孔天引就认真细致地跟女儿讲了讲那一幅名画,那幅画画的是俞伯牙为知音好 友钟子期弹琴的故事。相传俞伯牙生于春秋时代,擅长弹琴。流传下来的古琴名曲 “水仙操”和“高山流水”就出自俞伯牙之手,他和钟子期是历史上著名的一对知 音好友。孔天引跟女儿耐心地谈了谈那幅名画,并不是从他自己理解的角度去谈, 而是从女儿能接受的角度去谈。孔涵依也认真地倾听着。 “你听懂了吗?” “我听懂了……他们用琴声传递情感,表达友谊……商人怎么表达友谊?” 孔涵依纯净清澈的目光,还是静静地望着孔天引,像是美丽善良的少女等待着 聆听上帝的箴言一样。 孔天引怔了一下,喝了一口冰水,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道: “商人用什么都可以表达友谊……就是不能用生意!” 孔涵依或许听懂了,或许没有听懂,她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们又接着聊了一些 轻松的话题。夜已经很深了,孔天引嘱咐女儿早点儿休息。然后,他就像个忠诚的 守护者那样暂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