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03-3-13 洗礼?形式磨练? 或许受到周一心情的影响,当晚给简局长的mail写得有些感性,不长,但谈到 了坐火车出门,谈到了雪。我似已不再为他迟迟回复而有不爽的感觉了,他的邮件 简短却说明问题,台头还直接写了名字。 第一个邮件中,他说出差了几天,因在外地没有上网的习惯,所以迟复并为此 不安。随之他发来一个新的私人邮址,说在外地时,让办公室帮忙从电脑调一个材 料,才意识到我们的交谈该有个更合适的管道。第二封邮件,告知收到了我前时寄 他的书,说正是他那次在机场见到的,说有关书的话题还有要探讨的。我为他的坦 率和周到感到舒服,不过那晚整理完北京所谈项目的资料后,时间已经很晚了,所 以回复只是简简单单。 今天,临近傍晚下班,想到两日前给简志峰发的那封有点不知所云的邮件,忽 然觉得,似该打个电话过去比较妥当。 第一次和简志峰电话联系。待机的铃声响了好几下,没人接听,我几乎就准备 挂机了,这时那边传来了一个很低沉的声音。 我意识到他可能不方便,问:“开会呢,是吧?是我,林黎。没事,你先忙吧, 我们回头再说。” 他制止住我撂电话的想法,说:“我出来接。”几秒钟后,他比较松弛的话语 送了过来:“在开党员教育动员大会。” “你们还挺认真。”我说。 他解释道:“不是。听说后面要大面积搞教育,我们仅仅是试点,先搞。” 我有点丈二和尚,不知道这次又要怎样,总觉近日他那儿忙的事有点特别,好 像是处在某种特殊的状态。不过不便多问,说了几句什么,还是挂掉了电话。 不是可以交谈的时机,更确切讲也没熟到那种无话不谈的地步,心想还是先把 关注的话题放放吧。晚上补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说,电话中得知他那儿在搞党员 领导干部的整风,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不必急着回信,先集中应付眼前吧。 其实,真的是不明白,前两年刚搞过大规模的教育活动,上头的想法主旨鲜明, 一是要把全党的思路引导到经济建设上来,二是要从保证党的“立党之本,执政之 基”的高度,纯洁党性,反腐倡廉。应当说认识是到位的,教育的主题也好。不过, 如此规模浩大的一次整风运动,最终真正受教育、受触动和受洗礼的倒是两头,中 央急,下面急,反而中间层最“牢不可破”。这一层不仅实权在握,而且高调唱得 比谁都响,结果该是好的还是好的,该是贪的还是贪的,该是恶的依然行恶,该是 玩权术的还能游刃有余。下面干事的人倒是一个个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还成了一次 上级考核干部、调配人事的机会和口实。大家有怨无处诉,有苦无处说。许多同僚 都议论,党的建设能否有一个制度化、法律化的程序,并且更科学些呢?如此少数 人得病全体跟着吃药,真的就能解决根本症结吗? 困惑归于困惑,事总是要做的,路也总是要走的,有些时候急也得一步一步来。 我深知,一个庞大的体系扭转和修正任何一点都有很大的难度。但是,这些制度建 设的事情若始终不予着手解决,那么就算一再地搞这种整风运动和学习,又能有多 大实际作用呢? 在同简志峰通话时,我曾以为这是他们省针对性的特别举动,当听说他们不过 是先行试点,然后要在全国普遍推行,我不免心里叹了口气。 记得前两年的那次整风中,身边发生过一些事。为了“重视”,有的部门竟以 封闭为名包宾馆搞教育,不说花去多少钱,就连复印机也用坏了几台。形式是做足 了,道理也讲到家了,可一转眼衙门还是衙门,部属才是真正的“自查”过筛者。 “群众”有时候也不是可靠的,经过操纵了的关系线上,评议又有多少实证的 价值,而好与坏又如何分得出伯仲。身边一家出版社有个社长,平日有点说一不二, 方法是简单了点,但自己却也干得很苦,对老百姓也不错。但是借着整风,别有用 心的人硬是鼓捣着老百姓给他画叉,结果不明不白地变成了牺牲品。然而,后面安 排的某些人却比他还不如,老百姓后来也亲身体会到了,但为时晚矣。 一线的事情就是这样难以预料。曾经接触过的一个国企老总说过这样一种心理 :“我的企业不能做到最好,但也不能做得最坏。因为,太好了,我的位置就坐不 住了,总有人会替掉我;而太不好,老百姓不满意,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说到 底,命运掌握在有权决定生杀的人手里,太一门心思干事的人怎么可能是权钱交易 下的胜出者呢。再好的初衷与愿望在一种冲不破的体制制约下,人们只能有限地进 行着探讨与尝试。而更摆脱不掉的阴影是,还要留出一份心思时刻防备着小人的构 陷。 给简志峰发出邮件后,脑子游游荡荡的。本想摆脱掉“后面要大面积搞教育” 这句话带来的负担感,但还是联想起与现实相关的一件事。 那也是在前年,局里曾搞过一次苇城出版业如何发展的座谈会,当时,各社的 社长、总编们都参加了。会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闷,因为两三年来,局里第一次组 织此类的研讨,而自局领导大换血后,关心的问题就有了岔道儿的意味。既然上下 想不到一块儿去,上面更在意政绩的辉煌和利益的取得,不断地给下面施压,权力 的弦越绷越紧,而下面想的则是自身能否有饭吃,或者未来还有无后劲,就尽量避 免交锋。这年月谁犯得上跟自己过不去呢? 人们的发言既不积极也不踊跃,冷场成了会的一道风景。领导们有些坐不住了, 一贯恭恭敬敬却心里有数的局长周济运,不时地用眼在瞄一把手钱唯强。有老太爷 坐阵,他显然不好越俎代庖。这阵势恐怕连钱唯强也没有想到,他不得已开始点名 要一些人发言。 被点到的人不疼不痒地说着一些不大要紧的话,看看时间,已过了几十分钟, 一直闭目养神的文艺社社长古剑这时直起了身子,以一贯直截了当的口吻,直陈体 制机制问题,分量很是不轻。 古剑这人向来是无所畏惧的,在苇城出版界他恐怕是唯一跟钱唯强拍过桌子的 人。不过,这不是说他飞扬跋扈,这位老哥着实是因有着旁人比不了的胆识和阅历。 就全国出版业而言,他也是个敢说敢干、有勇有谋的人,多少年来他就一直是这一 行当的领军人物。然而,这几年,他的文艺社却有些势衰了,外省的同行巧妙地踏 着他的足迹,以点带面地蚕食着他的战果。他不是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可痛则 不通,他是既舒不得筋骨也顺不得血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这次会之前,他就 此曾跟局里面谈过多次,但每一回都无出左右,只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地被敷衍 着。所以,眼下局里勉为其难地搞了这么一次象征性的会,他本无多大心气,但听 着不着边际的一些闲扯淡,他还是忍不住了,终于掷地有声地直戳那些症结要害。 古剑的发言让会的气氛有了一点紧张感,在场的人都安静地听着。当然,这安 静其实是有着各种心思浮动的。就说钱唯强吧,他显然是不愿听到这种声音的。他 现在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吃惯土皇上甜头的人,怎么舍得把权力下放,从而削 弱自己的分量呢!周济运是明白个中就里的,他知道古剑所言切中时弊,但他也有 着自己的打算,发自内心地并不真想像古剑所言发生什么变化。因为,一来目前的 情形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实际坏处,凡事有大个儿顶着,好事又都落不下;二来转变 机制成本太高,钱唯强已是到了年龄的人,做他不可心的事,无异于往自己的脖子 上架刀,实在犯不上冒仕途风险与他较劲。至于其他与会的人中,一些平日装惯了 孙子的,当然是要看权贵的眉眼高低了,此当儿已有几位明显做出了事不关己的表 情,惟恐沾了被迁怒的边。但是,想要干事的人,却因此稍有了点精神头,觉得古 剑像杆旗帜,道出了大家的肺腑之言。 自此,后面的发言开始有点味道了。 美术社社长谈了印刷、用纸自己吃自己的体内循环问题。他说:“应该适当放 开一个通往体外的管道,因为割据和保护不能阻止国内大市场的形成。再说,允许 出版社能在一定程度上自主选择印刷厂,这既有利于产品质量的提高和成本的节约, 也能对局内厂形成一种市场意识和参与竞争能力的培养。” 紧接着,一位负责出版印制流程的副社长补充了他的发言:“印刷厂的改造, 我认为,一方面要着眼完善配套,另一方面也要考虑本地与其他地区在技术升级方 面优化和互补的因素,要有一种比较优势的发展思路。当前,我们图书的印制,在 很大程度上,应该说都受着技术不配套与能力不足方面的制约。” 这时,有人就插进话来,补充着上面发言的不足:“我去年随考察团去了台湾, 看到那里的出版社是采用一种按需印刷的设备,他们不像我们,必须先有大几千的 印数才可开机,否则就赔本。那个彩色数码印刷设备,哪怕是有一本书的需求,也 可以满足,而且可以实现个性化印刷的要求,解决专业类小众图书的出版需求。最 重要的是它实现了以产定销的梦想,能有效地控制人为浪费,也可缓解库存积压这 个头疼的问题。” …… 一轮发言过后,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主持会的图书处长是一个纯业务型的 人,他听到社长们的观点很觉对路,这时便搜寻着可能有想法的人。钱唯强在上述 发言中本已一脸的愠色,这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偏偏图书处长就不长眼地点到了 我,我不能不硬着头皮说。 我谈到了收入分配机制方面的一些想法。说局里通过收缴集中款进行二次分配, 我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同时也觉得,这件事应该兼顾到下属单位自身发展的需 要。效益好的单位并非不存在自身布局调整的问题,特别是我们与全国好的省份比, 原就有资金、实力的差距,那么一味均贫富式的整体推进,低水平的齐步走,就会 连个别优势也丧失掉。再有是对经营者才能的评价,这也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应 当承认其贡献率的差异。为此,我提出了一个保守性的两全方案,即尝试将国有资 产与新创价值进行双重考察的评价模式。也就是在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基础上,将 超额部分视为模拟的企业自有份额,借此一方面扩大企业的经营自主权,增加其自 我调试空间;另一方面也可借机剥离笼统考核经营者的大锅饭式的奖励方式,使经 营者有更多的价值实现感,避免创造激情的缺失。我解释说:“这不是谁独出心裁 的创举。二战后,西方市场经济国家随科技贡献率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越来越彰显, 普遍采用了这样一种做法。不同在于,我们的剥离只是一种虚拟,不会造成国有资 产的实际流失,资产仍属于国家,剥离的只是对经营者考核与评价的一种模拟参数。” 发言的最后,我还就古剑关于体制机制变革中存在诸多障碍的那些举证,以创 新需要环境及政策保障做了理念性的策应。我说:“经济学认为,创新是对原有妨 碍获得潜在收益的机制、体制或制度的一种突破,叫‘局部犯规’。定义是政府诱 导下的微观经济组织的自发性行为。那么,从‘犯规’的限定来看,创新就需要一 种环境的支持。换句话说,离开了政府,即行政领导机关的包容和默许,就不可能 实现。所以我觉得,局里应该结合我们的现实状况组织这方面的研究,为下属单位 提供适当的政策性引导和保障。” 总体说来,我的发言是站在全局立场并着眼于观念的,丝毫没有刺激领导神经 的用意。但是,散会后,大家在楼下等车的空儿,有人看着我,先是神秘地一笑, 随后撂了一句话:“你还真大胆!话虽都在点上,可……”说话人留了个尾巴让我 自己去品。 我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分之处,凭心讲,对于眼下这些问题,自己完全是平 心静气当课题来思考的。即使是今天看来,那也应算得上是善意和负责任的。但是, 后来竟是让那位留了半句话不说给我自己琢磨的人说着了,省略掉的“点点点”意 味深长。 不几天,局里下发了座谈纪要,其中引用了一些人的话,但是对古剑和我们几 个触及体制机制问题的发言却只字未提。 随着日子的延续,我发觉上面对我的态度日渐透出了一种味道。在不断冷却的 气氛中,我终于明白,我的发自肺腑实际上是为自己设了一个绊,最终竟把自己给 凉拌了。 这也算自作聪明的一种报应吧,回过头想想,那些话尽管说得理性、平和,没 什么“犯逮”的,但其中哪一条不长着刺激现行当政者神经的刺呢!说他们不如我 明白吗?若再引申一步,我是否就成了一种对领导的不满与抨击——权力与利益的 放弃、主导者与“守夜人”角色的置换,哪里容得我来评说呢! 有时候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和对于一些问题的理解确实是不同的,换了 我,是否也会在一番话中听出别的味道?我自我审视着,进行换位思考,但对真诚 与别有用心,除了自己心知肚明外,还真是难于令他人明白。 所以,想想后面又要搞的大规模教育,想到点灯熬油换不来一种谋事、做事的 共鸣,再想到那个磨人的过程——高于一切的形式,心里隐隐地有些犯怵。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