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白天,彤非和搭档陈子凯一道被派了趟公差,去郊区一个乡镇采访近日发生的 一件事。事情的起因其实并不复杂,但是非断定却不那么简单,特别是结果如何定 性,就更有着一种难于把握的悬念。两个号称是一直跟踪大事报道的名记者,了解 了情况后,有一种说不出的为难。因为若单纯照理论意义上的道理或从国家改革的 大势来讲,他俩不乏一种理性的判断力,但难就难在现实绝不是理论,也不如政策 的规定本身那么清清楚楚、不容置辩。 事情的原委是,几年前那个乡的农民由乡政府担保向银行贷了一笔款,干起了 一家企业。这几年企业干大了,乡政府要收回,说原始资本是政府提供的,所以不 能让国有资产流失。当事人不服,跟乡政府理论,说他们承认最初的钱是由政府担 保获得的,但这几年若不是一帮人苦挣苦熬,钱能自己增值吗?他们要讨个说法。 乡政府不跟老百姓论这个理,当事人也不服乡政府的“判决”,于是决定要找个更 大的地儿去评评是非。报社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便派他俩前去采访。 陈子凯他们了解了情况后,觉得乡政府的说法无异于强盗逻辑。他对彤非私下 说:“这些乡官还真叫蛮横无理,见钱眼都绿了。” 彤非认同,“他们除了关心自己的政绩,哪管国家政策和大是大非!要知道主 宰一方,这些人早习惯了强取豪夺。”这让她想到了上次一行人陪林黎去远水涧散 心,其间就曾谈到过这类的话题。 那次,林黎提前返回,剩下了他们几个。两天中连休息带玩,其间也说了不少 话。“两会”带出的活跃空气,让他们话里话外都少不了谈到一些理论和观念上的 问题和思考。 陈子凯当时说:“看来企业改革后面会越来越触及到产权问题了。现在虽谈的 不少,尝试也不少,可是产权一直是个剥离不清的含混概念。” 顾卓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说:“其实从简单意义上明晰产权还不是最难的。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当记者的,是否注意到了一个当前更不敢触碰的理论问题。” 顾卓大学念的是国际政治,对一些问题自然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敏感。他当年从 部队复员后,曾在工厂干了几年,恢复高考后,他考入了人民大学,再后来才进了 政府部门的。 彤非问:“大哥,你指的是什么?别那么深沉,说出来听听。” 顾卓讲:“那就是价值理论问题。马克思最核心的经济理论之一就是价值和剩 余价值理论。当时他批判资本主义剥削剩余价值,认为资本的增值是来源于劳动者 所创造的剩余价值,它使资本家变得富有,所以马克思说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渗透 着淋淋鲜血。可是,当人民终于当家做主了,我们当今实行经济体制改革时,一些 地方、一些企业,甚至是一些握有权力的官员却开始无视职工的利益了。一方面有 人借转制化公为私,另一方面又不顾职工把一生献给企业的事实,说让其下岗就下 岗,说一脚踢就一脚踢,哪里还顾得国有资产的增值是有着无数劳动者的创造和心 血呢!” 陈子凯和彤非都因顾卓的话而陷入沉思。 是啊,这个国有资产按照人民当家作主的概念,也就是说,它是全体人民的财 产。可这个“人民”却又是缺位的。职工除了工资、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这些有 限的收入外,在资产形式的分配上哪里还有其他什么权利和保障?现在,国家明确 提出按多种形式进行分配,不要说是资本的直接投入,就连技术、管理等生产要素 也被列入了分配原则的范畴,更有如利息这种“合法的非劳动收入”也在保护之列。 那么,为何劳动者的劳动——这个最直接参与创造财富的要素——在现实中反倒成 了最不受重视的了呢? 彤非想起,当初林黎念经济学研究生时,曾说真想写篇探讨价值理论的文章, 但又遗憾自己没有那么深厚的功力。也说这个问题太敏感了,所以,最终只得放弃。 上次,一经顾卓提出,彤非觉得现实真的是比理论来得更复杂、也更需要关注。 当时,陈子凯表示:“一旦有典型的例子让我赶上,我非得针对这个问题好好追踪 报道一番不可。” 现在,从采访乡镇回来的路上,陈子凯一直忧心冲冲,因为自“两会”之后的 几个月来,他感到改革的实际推进远远不是“两会”前后大家抱定的那种热切期待。 似乎兴奋更多地是留在了理论界的一种不倦余温中,而现实中的各级官员则更热衷 于对《报告》字面的解读和阐释。他在日常的采访中,更多听到的是各种人对自己 亲身经历的种种困惑和不理解。而一个企业或一级官员的一句“财产是国家和集体 的”,就使劳动者的劳动都成为了过去式,不再具有意义。他感到,“十六大”讲 “尊重和保护一切有益于人民和社会的劳动”,在目前特别是局部,无疑还是很困 难的一件事。 彤非和陈子凯都感到事情有些棘手,虽说眼下的这个案例不是典型的国有资产 的问题,但无疑也是现实中必然会碰到的一类典型事例。在观念相对于苇城更开放 的地方,这类情况不是没有出现过,但如此胡闹的却还不曾耳闻。 彤非联想到林黎日记中所说的一种类似困惑,她觉得,林黎写下的应该是有很 大保留的。她讲的出版业的事尽管自己不是非常的懂,但林黎提到注重经营者才能 和贡献率以及对资产虚拟剥离的话,不也正是她一贯所思的渗透吗?林黎就是对什 么事都太爱探个究竟了,但即使她出于一片真诚,又何能令当下的上司予以尊重? 难怪林黎说:“站在现实与妄想之间的人,想都想的到,痛苦只有更多,心理只可 能更难平复。”此刻,彤非是真觉出了林黎心中的一种苦。 回到林黎的住所时,彤非有保留地讲了今天采访的见闻。林黎这时却给彤非讲 了一个故事。她说:“好些年前,大概是在80年代的某一年,我在杂志上读到了一 篇小说,名字叫《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 这个小说彤非也读过,作者是意大利的著名作家卡尔维诺,他写一个叫梅达尔 多的子爵,在战争中身体被炮弹炸成了两半,然而却奇迹般地被救活了。不过,子 爵从此却成了分体人,他的右半身以专做坏事闻名,而左半身则专做好事。作家的 想象是出奇怪诞的,但写得精彩谐趣,相当深刻。故事中那个右半身子爵做坏事不 用其极,邪恶到残酷的程度,他把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全都劈成两半,就像他自己残 缺的身体不得完整;而做好事的左半身呢,也是“善”到了极点。他不断地对人说 教,专管闲事,就连人们听音乐他也认为不可理喻,说是一种淫荡。作者在“善” 与“恶”、“好”与“坏”的对比下,极致性地推出“善良”与“邪恶”这个在人 们心中信奉着的传统有多可疑。后来,作者借着叙事者的口吻说:“我们的感情给 弄得暗淡麻木,感到邪恶与道德都同样不近人情。”他让人们思考,两张皮的存在 是否比合而为一的善恶并存更恐怖呢?再后来,他又让梅达尔多子爵的两个半身最 终给缝合到一块了。 彤非知道,林黎要讲的是现实中公开与私下里背道而驰的一种现状。林黎苦闷 的是一种好的东西,为什么在现实中一旦被某些人用在台面上,可以发挥得光鲜动 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私底下却又阴暗丑陋得也无以复加,与泼皮无赖、市 井恶棍没什么两样。林黎不喜欢在这些事上发牢骚,她曾说过,那样于事无补,但 是她的思考所及却让心存着深深的悲痛。这一点彤非能体会到。 林黎说知道自己的微薄之力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但是让自己尽量像一个“完 整”的人,给周围做出一种“正常”的样子也就知足了。此时她顺着故事的叙述说 道:“缝起来的子爵尽管不完美,优劣互见,但也比绝对的‘善’与‘恶’要好得 多。其实,我们生存的现状远达不到完善的程度。这个大家都知道,也清楚它符合 现阶段的实际。所以,没人非要把冀望当成现实。只要是入情入理,老百姓不仅能 理解,甚至在社会的变革中也能接受,哪怕是一种从稳定到不那么稳定的生存状态 的改变。” 林黎自始至终没有对彤非所谈采访一事直接地说任何看法,即使在听了彤非的 激烈之词后,也只是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口气。这让彤非想,不知今天告诉林黎这事 是不是太欠考虑了。她本就处在一种找不着支点的状态,尽管她会尽力想出使自己 从中摆脱的理由,以往多少次她都曾这样做过。但此刻她是一个比生病时还缺乏抵 抗力的人,自己拿这事烦她,是不是会加重她的精神挫伤呢? 彤非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一进家就把这事抖落给了林黎。 她恨自己有话憋不住,特别是当着林黎的面,惯性地就会说起一些见闻和见解, 甚至是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些启示,她骂了自己一句:“真是大脑灌水了!” 没想到,林黎把这话现成地安在了自己的身上,说:“我是大脑灌水了。要照 点点的话讲,说我‘不仅大脑灌水,里面还养了两条鱼,游来游去’……” 彤非听林黎这样说着自己,一下乐了,忙解释道:“我没说你,是骂我自己呢!” 此刻,林黎也恢复了点以往的神志,便说:“其实,真正大脑灌水的,是那些 拿着不是当理说的人。大家执着的不是一个地方,也不在一个关注点上。” 彤非往日是最喜欢和林黎抬杠的,或者说在兴之所至时给她泼泼冷水。但自这 次来陪林黎,她再也不敢做那种“锻炼大脑”的游戏了。她怕林黎的脆弱,也知道 这个以往号称又臭又硬的“茅屎坑的石头”,此时连承担自己自身精神分量的力气 都没有。所以,她不再让林黎受自己烦恼的折磨了,便掉转话头,建议着:“哎, 林黎,等过几天,就是周六周日咱们约着大伙儿,再找个清幽的地方去住两天吧。” 林黎淡淡一笑:“这年月哪儿是世外桃源啊?” 彤非听着,也有些泄气,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资本论》中马克思曾引用的一句 话:“这里是罗得岛,就在这里跳吧!”她忽然觉得,林黎一句很随意或说很无奈 的话,倒也恰恰点醒了自己。事情是人做的,人们都一脑门子官司时,就更该有人 有点强势的味道。不说鼓励谁,就像林黎曾经讲的,“即使达不到,也还是要当成 一种追求吧”。她不再特意去琢磨逃避烦恼或转移注意力的法子了。 她知道,林黎此刻没多少心气去聊别的什么,便突然问:“你想不想看个电影? 咱俩找个片子看吧!” 林黎没反对,但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很久没看过《舞台生涯》了……” 彤非知道那部片子的悲惨和感人,80年代公演时她和林黎一同去看,那次林黎 竟哭得一塌糊涂。 彤非记得,当时林黎走出电影院时,还不住在流泪。她弄不懂,林黎是怎么了, 照说一个丑角演员就算从盛极一时到终于台前空落而后命运坎坷,又在临终前终于 演出成功而在一种满足中死去,也不至于让林黎为此要流下那么多的眼泪吧。后来 林黎说:“卓别林本身就是一个悲剧,可他尽管自己想哭却要不断地使别人笑。这 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喜剧演员演了一个悲剧的角色,而第一流的喜剧影片却让人无法 不为之落泪,我真的是太心酸了……” 彤非清楚,《舞台生涯》是林黎最珍爱的一部卓别林的影片。不过,她至今没 弄清过究竟是什么触动了她。彤非相信,林黎的感慨绝不会是仅仅因为影片本身那 么简单。此时,她听到林黎再一次提到这部电影,觉得自己临时提议也能让她瞬间 想起它,其中必有原由。 是她为自己的境遇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彤非记得,对林黎最重要的两个人— —汤姆叔和她爸爸,都是在那一时期离休的,他们可以说是前后脚离开了自己生命 的舞台…… 彤非想不清,但她决绝地否定了林黎此刻的念头,说:“我们得看一部快乐的 片子,就《音乐之声》吧,这也是一种重温!” …… 更晚的时候,彤非又一次拿起了林黎的日记。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