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03-3-25 朦胧的一线天光 终于达成了一次与陆成杰的交谈。 晚间,我与他约在了我熟悉的环境——最舒适、安静的茵梦湖西餐厅。多少年 前第一次到这里来时,是它的名字,仅仅因为“茵梦湖”三个字,就对我产生了莫 大的吸力。《茵梦湖》曾是我读过的一篇小说,那个叫施笃姆的德国作家擅长以淡 淡的笔法表现缱绻的乡情和缠绵的爱,他作品的形式通常是简朴自然的,但其中弥 漫着的却是一种散不去的眷恋与怅惘。于是,我记住了那个作家,也记住了“茵梦 湖”。餐厅不能与文学相比,但是,老板显然对文学也有着某种怀恋,我喜欢他把 环境布置成有林木气息的天然味道,特别是墙上那幅油画,在绿荫掩映的湖水中漂 浮着一朵可望不可即的莲花,它烘托了一种氛围,那是小说中特有的意境。后来我 就常到这儿来,每每为的不是享受西式菜品满足的口福之欲,而是那弥漫了感觉的 感觉,一种让情绪能逐渐释放的渲染。 选在了这里,我是想让陆成杰换一换往日应酬的心态,在不同环境中脱去那层 官场外衣。我需要的是能顺畅、自然表达的空间。 陆成杰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近40分钟,他说在忙,开会和应付各种人、各种事, 下班后让司机送回家,然后换了自己的车才又过来。我一笑:“没关系。” 坐定后,他看看环境,感慨道:“这地方好像不错,有些特别。我从没来过。” 我对他讲了茵梦湖的由来,他说:“我这人没什么情调,看来以后你得多熏熏 我。” 我笑着摇了下头,说:“哪里。你毕竟是学中文的。” 他接着说:“我博士的研修方向是中国古典文学。” 我一边向侍应生示意开胃酒给他,一边接着话头说:“那又怎样?我还是非科 班呢!再说,研修了中国古典文学,那功力可就深了。” 我这话并没有恭维之意,只在实话实说。不过,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或说凭以 往的了解看,陆成杰可能真如自己所言,缺少点“情调”。他告诉我自己从小在北 方农村长大,是个苦孩子。这话让我听来,似乎是想说他不像我“从小生在蜜罐里”, 能有一种沉溺于温温暖暖感觉中的闲情雅兴,他要为命运抗争。他讲到,自己读大 学时不到17岁,生活的艰难是城里学生想不到的。后来,接触了股票和做生意,赚 到了第一笔钱,但也有过许多的艰辛和遭遇。研究生毕业后进政府干了两年,之后 下海,再之后读了博士。我清楚,他自豪于自己的成就,但也知道这确与情调无关。 毕竟,从接触看,陆成杰是那种把任何学科都可当成研修方向并作为改变命运阶梯 的人。因此,学中文恐怕也像在面对一门“专业”一样,尽管随口能背出许多古人 的诗词名句,但仍少了点纠结于文学之中的性情。 我想,这大概说得上是天然造化。 我对他也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一点经历,特别是爸爸挨整那段日子里的人情冷暖, 他说,没有想到。命运中某种“不幸”的联系,似乎拉近了一点心理的距离,他好 像不再那么介意原本就无须多加强调的“命运”了。 于是,我借机掉转话头,说:“其实,我觉得你真该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一点才 好。生活原本有很多色彩,即使是工作,有的时候把它看单纯一点,压力也会小许 多。” 我指的是他对官场浮标随时保持的那种警觉,我认为,这种事越迎合就越有可 能失去一种游刃有余的能力。当一个人判断力失准,驾驭能力也会在这个前提下发 挥不出应有的水平。那么,宦海风云莫测变幻,其不定性,何尝不可能在某一时刻 影响到一个人的仕途呢? 他显然是听明白了我的话外之音,说:“这一年多来,我真的是比过去十年都 累。有些时候我甚至想,还不如留在大学里,教教书,人能过得舒心些。不过,我 知道我回不去了。现在的一些事,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没有办法。” 听着他的实话,我也推心置腹,说:“我了解。不过,你本是个张力十足的人, 平衡能力也要比一些人强出许多。那么,你是否考虑过,现在的某些做法,也存在 着最终让人陷你于不利的一些漏洞呢?” 他迟疑了一下,看着我,征询地说:“你说说看。” “我知道你从进入官场的那天起,你就回不去了。你的鸿鹄大志是要在官场作 为。现在,你凭自己的实力获得了一片天地,但同时出版局也塞给你一块热白薯, 用手拿着烫,但扔又扔不出去。其实,凭你的能力要治理一个出版社绰绰有余,可 你的事太杂了,坐不下来。于是,你只能在复杂的人际纠葛中左突右冲。可是,你 想过没有,就是这一点,你就因此会受很大牵连,你会被局限住,并最终让别人保 持着对你的批评权力——上边抻线你表演,但实际上问题是越变越复杂。到头来, 人们可以说,你陆成杰不也没多大本事吗,还不是弄得一团糟?再说,在这样的背 景下,风华社又如何能有更好的走向。举个简单的例子,有关吃政策饭的教材教辅 与市场化运作图书的争议,不难断定,后面必然会出现一般图书的萎缩,会减弱市 场意识和能力。那时,风华社对外的影响力下降,没有像样的东西,人们难道不会 说,你在位期间,是风华社最没品位也最缺开拓力的时期吗?那样,你觉得这会构 成对你正面的评价吗?” 陆成杰无疑觉得我这番话有些道理,也听得出我的诚恳,还或许他多多少少在 我直截了当的坦率面前,也感到了些许意外。他说:“林黎,你看问题还真是很透 彻。我对出版局和风华社的了解都不如你多。我听得进你的话。” 于是,我和他更详细地谈了杂志,谈了有关风华社发展思路的问题以及观念冲 突的历史渊源。他未加设防地下意识说了句:“这些情况和背景我都不清楚。你早 该和我说。” 我移开了注视着他的视线,让接下来的话听来不至于太刺激。我说:“这一年 多来,事情变化得出乎所有人想象,我哪里有机会和可能与你说呢?” 我在“机会”和“可能”两个词上放慢了语速,再回神看他时,他的表情中流 露出了一些不自然。我明白,他心里也很清楚,那时一边倒的气势,根本就没可能 使他沉下心来听我说任何话,而我是做过这种努力的。 此时,我并不想让他为此难堪,把话拉了回来:“其实,我了解你的无奈。当 时处在那样的情况下,有谁还能期待更好的结果呢?我只是遗憾,原本对风华社后 期有战略影响的一些事被搅黄了,而那是付出了几年的心智慢慢培植的。在南华经 营部以及谋求合作、借力拿教材立项的事情上,可以说,我们的意识算超前的,特 别是因此而预示的前景已显现出来,却在该摘桃子的时候把树砍了。这一后果的直 接影响,是我们失去了当今恰逢其时的机遇。” 陆成杰以从未有过的耐心,听着我讲这些话,我知道他心有所感,但那些有着 自己参与标记的事他又如何评价?其中原因太复杂,他不想说,也不能说。于是, 待我话音落下后,他偏移了话题:“林黎,你能体谅我的难处,让我觉得心里舒服 了不少。其实,这段时间来,我也发现了一些问题,也体会到了你的一种心境。要 说,风华社还真叫复杂,一些人就是缺乏大局观念。就在最近,有人还在一些领导 那里反映社里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你也知道,咱们局的某些领导就喜欢听这些话。 他们不断地找我,也弄得我挺烦。倒是你,从来没去局里说过任何不满的话。” 在他这番心迹的表白中,我听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他近时态度的转变,与他自 己也遭遇了一点不愉快有关。要说,这也好理解,他以副局长的身份坐镇风华社, 在随班子调整而来的第一波大的交锋过后,不管事情是以怎样的结果收场,其后他 都真正需要一种“平稳”的态势。在这一阶段,有人还在反映问题层出不穷,就意 味着他缺乏把握能力,所以不希望再有人横生枝节。我清楚,在我退出主战场采取 了守势之后,“有的人”出于习惯而忽略了他的心理,这种不甘寂寞的“反映情况” 触到了陆成杰脆敏的神经。这让我此刻也更加清楚了,自己刚才同他谈的内容,其 实已是过去式,不再具有任何实际的意义,也没有改善的可能。当然,更涉及不到 观念扭转。不过,我由此便得知,或说获得了一个信号,就是他出于近期对一班人 的体会和认知,使我在未来的工作中,将有可能获得他较为宽容的心理接受度,这 就是说有可能出现一个较之前要宽松些的工作环境。为此,我也就不再延续前面的 话题,而转向了具体问题的探讨。 我问:“马上要进行的选题论证,你从指导思想上到底是怎么一种心气?非系 统发行的一般图书这块儿……” “一般图书当然不能放弃。”他没等我说完就马上答复了我,并且补充到: “这话我早说过!” “是的,你早说过。”我附和地重复了一遍,但就势也提出了一种相关的现实 焦虑:“现在的问题是,在环节落实上无法保障。要说组织策划选题,编辑们都很 努力,但是,要求他们连做市场在内操作全程,自己拿不来利润,无论选题好坏都 枪毙,还是会有问题的。既然社里有专门的营销部门,有些事该按分工进行运作。 社会化大生产之所以高效率,就是缘于分工。虽然我一直要求编辑要有全程操作的 意识,甚至有些书从策划、组稿、案头加工到宣传、做市场就是这样全程操作的, 但你想,编辑一身是铁能打几根钉?若作为硬性法则,就必然会影响选题的规模和 数量。目前,我们的选题储备已经出现危机,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不止是今年,还 有明年、后年就会存在着选题枯竭的危险。这方面,我不知道你怎么考虑,但我希 望你能有所斡旋才好。” 顺着我的话茬,出我意料地他也倒了句真言:“咱们的发行就是指不上。说句 不该说的话,素质太低。说是干了多年,但仅仅停留在发行的概念上,对书没感觉, 所以谈不上做市场。” 我接着说:“其实,关键是要对发行提具体要求。我现在不敢奢望,我们能像 国外知名的出版公司那样,建立一套常规的制度化的图书营销机制,用正常的程序 来保证每一种图书进入市场的权利。但是,如果我们连退而求其次的基本要求都不 提,或者干脆说,不具备能力就有理由不去发一般图书,那么我们的市场能力就永 远没有,市场也就永远形不成。我想说的是,能力强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要对每 个发行人员有双重任务指标的具体规定。在保证教材教辅系统发行的前提下,必须 要有纯市场化运作的一块。最初,哪怕指标定得低一些都不怕,但不能没有要求。 任何好的愿望和想法,没有具体措施予以保障,那能有什么效果呢?问题是它还会 限制前面环节的运行。” …… 陆成杰没说话,在埋头吃着他眼前的那份黑椒牛排。菜做得不错,随之他把话 题引到了厨师的手艺上,赞美着也享受着。然后又说:“这牛排我就喜欢吃起码八 成熟的。有些人喜欢五六成熟的,可我看着血丝,咽不下去。” 我知道,他对我上面的见解仍感到难于表态,关于牛排的感言,是想让我明白, 他做事要顾念瓜熟蒂落,因为这依然不仅仅是个道理的问题。他担心会因此引出再 一轮的风波。 与此相关,杂志的问题也没有获得实质性解决的许诺,他只是说,再跟胡威谈 谈,至少保证让小谭先干着,关于加强杂志发行力量的事和财务障碍的问题,等以 后再说。 一晚的谈话,可以说是不彻底的。但能够坦然地说说,还是让人心里平整了不 少。不管怎么讲,它算得上是一次够得上坦率的沟通了。我似乎也不能要求得更多。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