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003-4-5(周六) 承受与感知的发现 女儿昨晚的电话打扰到我闲适的心情,她不停地说着放学后和同学一起去个什 么地方“穿耳洞”,说她的耳洞多漂亮,但现在耳朵有多疼,等等。我是既担心又 为此觉得心里不怎么舒服。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女儿的变化已让我不能触摸到她 一样,好像空间的距离真的划出了一种遥远以及会随时间而渐变的模糊。我不知道, 在一个我缺乏感知的异域她会如何地变下去,那么,她的人生将又会是怎样展开呢? 其实,这段时间来,她的功课一如初时,进展得很顺利。前两天学校寄来的阶 段考试成绩单,除了会计是个“B ”,其余都是“A+”,各科老师的评价相当不错, 学校总的评语也是超出想象的好,都在最优一级。但是,近日的电话中,我却总感 到有那么点异样。并非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她会不断为一些小事烦恼,会坚持说这 些都影响着她的心情,影响着她在这个环境中的生存质量。 她告诉我,中国学生会因来自于不同的地方而形成牢固的小圈子,这决定着人 们孤立谁与接受谁的理由。她在学校里上课自然不乏有当地外国同学交往,但放学 后,各回各的家,就再找不着人影了。她说她总不能像个独飞的孤雁那样活着。还 说到国外后的一个最大感受,是人与人比国内时复杂得多,人的自私、狭隘、背叛 与勾心斗角都呈级数增长,这让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身段”,学着融入一种无聊 但却有效的交往方式中。我与她谈了一些我的看法,说做一定的调整可以,但千万 不要丢了自己本质的东西,要警惕自己在久而久之中变成习惯的俘虏与奴隶。女儿 嘴里应承着,可我却觉得,她其实并不太听得进这番劝告,她说我想象不出她生存 的环境有多恶劣。我为着她的一种惶惑而感到不安,心揪着,仿佛能感知那潜伏的 危机就徘徊在身边,伺机侵蚀她没有太强抵抗力的肌体。 我有时甚至会想,放她出国是不是我犯下的又一个错?当初,放江川远行,我 是如此地信任他,信任他的能力,信任他的爱,可他却销蚀在商海的利欲之中了。 而今,我惟一的女儿,我生命中另一个最最重要的人,处在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中, 是否能抵御得了无常气候的风风雨雨,特立独行地活着,并活出一种生命的姿彩呢? 我有些不敢确定。我害怕她时常表现出的那种不成熟的坚持,害怕她从我和江 川身上继承了的对事物的敏感,害怕她脆弱的感知和在挫折中反映出的过于强烈的 情绪反弹。她说,她对自己产生怀疑,不知要怎样,很茫然。这样的一种情形,我 似乎有某一际遇重演的熟悉,像某一时刻自己的意识会出现经历过的片段带出的幻 觉回放。要说成年人质疑自己的追求与价值观,尚且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么对于 孩子,就更令我感到不安了。 我从不敢小觑女儿的烦恼。因为,我了解,点点这样说并不是要有意做出“为 赋新诗强说愁”的夸张姿态,她的成长,使她不会用一般孩子那种为引起更多关注 而镇唬家长的方式。她是在一个不断出现各类磕碰但又同时感受情感温暖的环境中, 接受着反差性强刺激而成长的,既不缺宠爱也不缺关注。但是,我不能笃定在这个 信息多元的时代,来自于各种观念的冲撞不会影响到她。她的身上有着我太多的痕 迹,或者说是我们家族的痕迹,但她毕竟不只活在一个时空中,而她的年龄带出的 心性未定,也必然预留了发生各种变化的可能。 我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她的哪怕一点点变化和情绪起伏,依旧每天和她作着惯例 式的越洋交谈,而我近期却越来越被一种把握不定与鞭长莫及弄得心里不踏实。 也许是我太过紧张她了,就为她是我的惟一,又是我的百分之百。当然,也由 于我一直以来各方面的压力都过大,处境有多重变化的不稳定,以致想问题也容易 过于严肃。所以,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对女儿像对自己一样苛求,保持一种平常 心就好。毕竟我不能替代她,更不能因曾经“放飞”的教训而去怀疑女儿的定力。 她需要飞翔的尝试,我得信任她。 昨天电话中,她说起“穿耳洞”,我对此没过分呵斥,只说:“看来我得学学 刘墉了。” 女儿在电话那头儿诡异地笑着答:“那你可就难办了。” 我们都记得,美籍作家刘墉说,他有一天看到儿子突然挂着一只硕大的耳环, 坐在饭桌前向他炫耀一种反叛,他坐到了看不见儿子那只耳朵的一侧,以无声抗议 他的“示威”。 点点依旧在逗弄着:“傻妈妈,你往哪躲呀?我的两只耳朵可都穿了耳洞。” 那口气带有一贯的亲昵,快乐而变本加厉。 我便说:“坐到你的背后,只看后脑勺!” 于是,点点告诉我,这种事在那儿其实很平常,她已是同学中坚持到最后的几 个人之一了。随后又郑重其是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就那么不能接受这种事呢? 不会仅仅因为‘体之发肤受之父母’这么老调吧?” “不,”我说:“这是一个感觉问题。我不喜欢残缺。” …… 想着昨天电话中涉及的话题,觉得今天的信有必要再好好说说我的想法。在信 中,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会始终存在无数的诱惑,而人只能选择最适宜自己的。若 兴奋点太多、太表面化,势必会影响一个人的关注力以及目的性的达成。对人而言, 生命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阶段眼光与眼界的局限,而人生是一个不断淘汰、筛选与 净化的过程。重要的是,不能舍本求末,更不能让精神抱残守缺。我还说,我能理 解她内心被搅动起的困扰——似乎环境永远有比个人强大的左右力量,但是,这一 切也会成为过眼烟云的。我告诉她,耳朵穿了几个洞还是小事,关键是要留意别让 自己的心也慢慢有了“破相”的残缺…… 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过于偏执了。在求美而自虐流行的当今,穿几个耳洞的 确算不得什么。但是,某些大众流行的东西,偏就会引发我心底的排斥。曾经看到 日本731 部队在中国拿人做活体试验以及非洲割礼习俗的报道,那些文字一准会引 发我一种神经性的恶心。不知道是当初学医上解剖课时留下了恶性刺激,还是下意 识对人类自残的精神缺陷有着反感,反正我是看不得在人体上穿眼凿洞甚至拉皮削 骨造就出的那种“美”。联想到一种精致场面下的粗暴,会觉得那血腥要远比战争、 疾病造成的流血和创痛更难令我接受。某些时候,反观自己,也觉得这一反应似乎 超常敏感了,但是,顽固的想吐的生理反应却克服不了。所以,沾此便也总是随和 不下来。 在给女儿发出了信后,心里多少感到踏实了点。在屋里转悠着,想甩开刚才话 题的小刺激,顺便也活动活动筋骨。上了跑步机,可蹬了没几下,懒惰的念头就又 占了上风。这些年显然是不比当初了,身心的压力好像不是运动可以舒解的,动脑 反比运动肢体要来得自然和习惯。这有点像自己吃东西的某种固执,非别人认为什 么对身体有益吃什么,而是喜欢哪口吃哪口。在这方面,自己似有些违背医学常识, 私下里以为,运动并非对人人有益,相反爱吃什么则一定是身体需要。最奇妙的是 人体这个化工厂非常神秘,不需条分缕析,也不必像显微镜透视微观世界那样,非 辨出个子丑寅卯才能预告。通常的情况下,我是觉得,疾病多与遗传或精神因素有 关,要看个体差异,与所谓称斤论两的“科学”保养并无必然因果联系。所以,顺 其自然便成了我的一种借口或曰生活方式。 如此一来,随即放弃了给自己找累的念头,又坐回到写字台前。这一刻,脑子 里也已蹦出了简志峰这个名字。 昨晚临睡前,我又看了一遍他的邮件,发现语意间潜含的意味,其实并不像文 字所表现出的轻松那么纯粹。像是在刻意做着一种努力,为给自己一种解脱。下意 识觉出了额外的味道,这会儿便忍不住琢磨起来。 想到几周前他谈起过新局长任命,之后对“集团又有新说法”表现了欲言又止, 我觉得,他近时有心理低潮期的征候。想想也是,这段时间来周围遍布着不稳定感, 一方面是躁动,另一方面是沉闷。显而易见,出版体制改革孕育的态势,很大程度 上触及着人们的神经,也关涉了不少人的命运。何去何从,无疑是当前一些身分特 殊的人面临的最大难题,得与失的考虑不容回避。最难把握的是,这一切会归结到 “权位”这个至高的需要上,所以,干事的人不一定是能够得到那个岗位的人,这 其中有着太多的微妙。此刻,这样想着,便觉得有必要来侧面地说说这个话题,不 捅破窗户纸,但力求疏导心情。 开启了电脑后,落笔从自己最近在忙的事开始。我告诉他,下周自己要去趟北 京,为有关联手民营的事进行商谈,当前这个转机,来之不易,所以我想好好把握, 但愿能成为风华社重新突破的切入点。此后还打算去趟新疆,参加一个有关“复合 型出版人才”的研讨会。我讲,说来好笑,这是自己一年多来第一次除北京之外的 “出门”,因为不想搅进有关“待遇”的概念中,所以很久不动这个念头了。只因 近日陆成杰几次对我友好地表示“应该出去走走”,所以才做了这个安排。 顺着这样的话头,我开始渐入正题。说到“出门”是想透透空气,听听主题和 主题之外的见解、见闻。我说,据了解近一时期署里在因体制变革各处调研,可与 此相反,苇城却在紧着调班子,还在一定场合说,“若要权就不能要钱,索性就不 成立集团,目前这状况最好”。他们在忙外围铺垫工作,这无非是要在最后阶段把 自己的人安插好,同时尽力保住既得利益。由此,我想这情形恐怕各地会免不了大 同小异。 接着,我谈到最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是讲完成了生存方式与价值观转变的 “新国企现象”的,感觉颇说到点子上。我特意引申着说,这个过程他们走了十好 几年,其间肯定有着许多鲜为人知的辛酸以及必要的和不必要的牺牲。特别是在人 的问题上,恐怕最难以言说。我又提到最近媒体对朱镕基有一系列报道,很精彩。 我说,这个人我非常喜欢,他的人格魅力极其强悍,不仅官当得好,政绩显着,而 且人做得到家,很有大丈夫气概。等等。 就这样,我旁敲侧击地说着开解的话,前后夹杂了一些“陪衬”,似一种随意 聊天,刻意调剂着那略显唐突的主题插入。 做完了这两件事后,我似乎真的闲了。静下来时,忽然发现了一个事实——近 段时间来的交谈,无论是对新朋旧友,还是身边共事的同僚伙伴,甚至是女儿,都 大大刺激了自己的思考和辨悟力,而把它们记录下来的过程,无形中也画出了自己 起起伏伏的情绪曲线。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一过程中正负信息的交织罔替与其间伴随、插入的情感体 味,竟会对自己起到心理修复与疗治作用,致使一些曾对精神构成震荡与颠覆的因 素,最终都没把心变得板结,像龟裂的土地般坚硬而无希望。与此同时,我甚至还 有能力去关心他人,还能以一颗柔软的心面对身边的一切。我想,我是幸运的,也 值得庆幸!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