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陈滔所看这一部分是他了解和清楚的,正像林黎日记中所写,他、彤非和林黎 为这件事说过许多话。那天他们两口子去看林黎,在那儿呆了半天,其间更是从头 到尾地没少聊。但是,陈滔在读这些日记时,他更留心地在体味着林黎的心情。毕 竟,能说出来的不一定像用笔记录下的东西那样切近细微,也更能反映心理的真实 过程。 在彤非心甘情愿地为陈滔和儿子做了一顿晚餐,反过来叫他去吃饭时,他正沉 浸在这样的一种体味中。他觉得,林黎真是不简单,即使她在和出版局领导谈话而 不禁伤心落泪的时候,她也是坚强的。她哭的不是自己落难的委屈,而是这事伤到 了她的“在意”。人遇到这样的事,陈滔想,就是男人又能怎样呢?不怪林黎曾说, 连大男人们都做不到的宽容和大度,她也承受与担当了。 陈滔佩服林黎那么敏感而柔软的心,竟是能抵御如此粗野的暴力的冲击。他看 到林黎说哄自己玩去菜市场买菜和回家做饭的那一段,要放在平常,本来应该是非 常让人开心的一段插曲,可是出现在那样一种心情的状态下,而且她还隐瞒着不对 家人说,这让陈滔感到了一种锥刺般的心痛。 他并不惊异当今社会尤其是官场那些党棍或政客的卑劣行径,顾卓对林黎复述 与描绘的那番景象,一点都不难猜到。更恶劣的情形不也有发生甚至还能横行天下 的吗?仅仅就在昨天,陈滔想,国内那件轰动性的权力腐败大案终于曝光于公众面 前,原河北省委书记程维高在经过了郭光允八年不懈的抗争与努力之后,终于下了 马,中纪委昨天做出了开除他党籍并撤消其行政职务的决定。但看看八年艰辛的历 程,难道不让人浮想联翩也扼腕叹息吗?官员行恶,有着天然的便利,而处理起来 却是千缠百绕、纠结难清。要说程维高视百姓如草芥,可最终也不过撤消了一种待 遇。那么大大小小更多如此的官吏们,玩熟了手中在握的权杖,难道就不会有恃无 恐吗?媒体和老百姓无疑都是关注的,但百姓是一个被动的群体,并不能直接左右 当权者的命运。看看持续了八年之久的泣血之战,只能说我们党内、党外以及舆论 的监督,还是相当脆弱和无力的,而法律法规重制定、轻执行又少有监管力度的现 状,无疑是一个明显而严重的问题。 反腐的风险与代价都可谓非常之大,谁能不受牵绊又轻而易举地扼住它的咽喉? 但是,这一问题不从根本上解决,它将来难道不会成为扼住自己政权喉咙的魔爪吗? 想想前苏联解体的教训,执政了70年的苏联共产党,号称有占人口十分之一的党员, 竟然在瞬间退出了执政地位,甚至是连自己的党员也不再拥护它,这难道不可悲和 值得深思吗? 饭桌上陈滔把刚才自己看到与想到的一些跟彤非念叨着。在往日,他通常是不 会在饭桌上说这些事的,因为不担心别的,而是不愿以此影响儿子的判断和想法。 陈滔是非常爱儿子的,从小摆弄到大,他觉自己平和的心态一直对儿子有相当 好的示范效应。耳濡目染使儿子也不像一般家庭的孩子,会时不时表现出心浮气躁 与浅薄、偏激。当然,他是不介意与儿子做任何话题的探讨的,他的儿子子洋很聪 明,也知道爸爸有着无限的宽容,在谈话内容上不设禁区。所以,平常也最喜欢和 爸爸说话,不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基本上是和父母隔绝着,似处在两个世界,或干 脆就形同路人。但是,陈滔也有一个原则,就是不把社会上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在 儿子不甚明了的情况下,端出来给他吃夹生饭。 今天,他有一些反常,因为心里积聚的感受在现实的观照下实在是太受影响了。 最让他不舒服的是,虽说个人管不了那么多的国家大事,但眼前的林黎毕竟是他和 彤非非常关心的人,而她夹在一个不大不小而是非纷扰同样性质恶劣的缝隙中,却 因达不到“极致”,也最无力期待一个公平的解决。 儿子一直静静听着,至此插进一句话来:“林阿姨被九阴白骨爪重伤,那点点 一定要担心死了。”洋洋打小就不习惯叫林黎大妈,第一次让他张嘴叫人时,他偏 就固执地喊阿姨,几次纠正,他仍不改嘴。后来稍大些时,彤非问儿子为什么偏那 么叫,洋洋说,大妈听起来像是在叫一个老太太,而林阿姨那么漂亮,我对不上号。 陈滔和彤非都没辙了,这个称呼也就延续至今。 这时,儿子陈子洋的话,让陈滔和彤非都愣了一下。是啊,他们忘了还有那个 小丫头的事呢。 儿子最先联想到点点,陈滔和彤非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说起来洋洋和 点点算是一起长大的伴儿。儿子比点点略大,早生了一个月零八天,是一对青梅竹 马、耳鬓厮磨的小友。加之两家沾着亲戚,关系特殊,彼此就更有至亲至近的感觉 了。 记得点点小的时候,每次上幼儿园,都哭得跟杀猪似的,可每次只要洋洋牵起 她的小手,说:“走吧。”她就会边哭边乖乖地跟着哥哥一起走进那个大园子。更 小的时候,他俩一起上托儿所,老师特别喜欢点点乖巧的小嘴。她说话比较早,也 特别喜欢说话,老师自是多出几分疼爱。那时,孩子们被安排午睡后,老师们才开 始吃午饭,可点点小人精似的总是不睡,趴在小床上就那么看着老师。结果,多少 次老师不忍了,便把她抱下床,放在身边,再把自己吃的东西也分给她一些。凡遇 上老师带了玉米、毛豆或煮花生一类的新鲜东西,点点就都会省下一些留给洋洋。 在更早些的时候,还有一件好玩事呢。那天,家长们都去接孩子了,可林黎不 知为何迟迟不到。刚进门时,彤非是给儿子拿了点小零食,她正反身去给点点取时, 却发现点点拿着洋洋的胳膊正下嘴使劲地咬呢。等彤非拿了吃的去跟点点“交换” 时,洋洋的手腕已被点点圆圆地咬了个“大手表”。但是,洋洋却没哭,他比点点 大不了几天,可他竟宁愿挨点点的“欺负”。 后来,两家搬远了,最后这次搬家还让洋洋和点点上学的学校也分开了。但是, 点点还是很喜欢她的这个“哥哥”,他俩通电话的次数也特别多。初中阶段,是点 点很不开心的一个时期。那时,江川和林黎的婚姻已走到边缘,点点颇受影响,但 在点点看来,能为她分忧的就只有洋洋哥哥了。若学校中遇到了什么郁闷事,点点 也会如数地讲给洋洋听,而洋洋还真像个哥哥似的给她出谋划策。洋洋说,无论点 点哭、点点笑,或者发脾气,他都觉得可爱,不像自己班上的某些女孩,忸怩做作 让人难受。他还说,尤其喜欢看点点写的东西,有味儿,反正什么都好。 此时,看到洋洋在为点点担心,陈滔和彤非知道儿子也为林黎的事走心思了。 于是,他俩打住话头不再顺着那么闷人的话说下去,而是顺势把话题转到了点点的 身上。 彤非说:“儿子,下次再跟点点通话时,你安慰安慰她。点点心重,尤其沾你 林阿姨的事就更放不下,你告诉她,你爸妈都会关心照顾她老妈的。” 洋洋点了点头,不过却说:“你们大人的世界怎么就那么复杂,不管多聪明能 干的人,似乎也都无可奈何。难怪点点曾经说,真不愿意长大呢!我现在也怀疑, 假如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虚弱和无能为力的话,那么这个社会的希望在哪呢?老爸你 常说,社会进步要有个过程,但是为什么什么事一沾咱们国家就总是那么难?你们 说的郭光允的事,我从网上也看到了,我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我佩服那人的勇气和 毅力,但他的八年抗战,代价太大了,又是丢工作又是坐牢,其间还受到人身安全 的威胁,这种缺乏后援的匹夫奋战方式,还有多少人敢于坚持正义和期待更好的明 天呢?” 儿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让陈滔和彤非都惊住了。他们知道,儿子长大了, 即使社会问题他也在关心和思考。但是,他们心里也真不是滋味。大人世界的阴云 泥雨,在动摇着下一代的梦想,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这顿饭成了这个家有史以来最气氛阴郁的一餐。陈滔想到儿子的小时候,那真 是单纯多了。那时,儿子虽说总会做出些不同于其他孩子的事来,比如小小年纪却 抱着本字典看得有滋有味;再比如他想要教爷爷学电脑,就煞有介事地自己做教案, 还安排进度,每天不厌其烦地考爷爷。当发现爷爷掌握得并不如自己预想那么好时, 竟严厉地批评爷爷说:“你得专心学呀,像你这样的学生,将来怎么毕业呢!”直 到自己开导着说:“洋洋,爷爷老了,你不能拿这样一种态度和方式教爷爷,更不 能教训爷爷。”他这才罢手。稍大一些的时候,某一天他从一本严肃杂志上看到了 一篇有关环保的专业文章,看过后就正正经经地和自己探讨起来……这些还好像是 发生在昨天的事,倏忽之间,儿子就已变得更加具有思想能力了,陈滔不知道这种 变化究竟是好还是令人烦忧的事。 他不敢轻视儿子的这样一种变化,看着儿子,他说:“子洋,你说得很对,能 有这样的思考我也为你感到自豪,这说明你不再是浑浑噩噩的小孩子了。不过,你 也不要这样激烈,有些事情总是要经历一种特别轨迹的,事情都有一个由量变到质 变的过程。物极必反,这个道理你是懂的,在你高中上政治课讲到市场经济一段时, 我曾经给你讲过经济发展史的历程,对么?你还记得,从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到凯恩 斯主义再到以后的一些思潮的出现吧,这就是社会演进的过程。在发展的脚步没有 达到一定的阶段时,它就不可能出现一种更适宜的理论和实践。所以,我们其实都 应该学习你林阿姨的生活态度,她很多事看得都很明白,但她始终在做自己该做的。 子洋,人能思考这是好事,但人的思考若仅停留在一种冷调的审视上,甚至会不停 地抱怨和愤慨,再或者还因此陷入到一种悲观主义的窠臼中,那这个世界才真叫没 有希望了呢。” 彤非以往很少参与陈滔和儿子这样的讨论,因为她常常不在家。所以,她不知 道儿子怎么就一下长这么大了,当然更不知道陈滔原来和儿子有过更多的交流,甚 至是在她现在看来对儿子这个年龄也还嫌深奥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真是太过分了, 竟然把两个最爱的人忽略了这么久,竟也忽略得如此不觉知。她很想能弥补一下, 但此刻却不知如何表达才是最恰当的,于是不断地给儿子和陈滔夹菜,嘴里说着: “先吃吧,一会儿凉了胃会不舒服的。” 吃过饭,彤非不让陈滔和儿子伸手,自己把洗涮的事也全包揽了。她这许多年 来,还是次数可数地这样殷勤过,弄得陈滔和儿子都站在一边看了好半天,然后才 各回各的屋去做自己的事了。 不多时,儿子的屋里响起了一个男歌手的歌声,声音好像是刻意放得很大,陈 滔和彤非都听不出是谁唱的。这年月也真是,变化太快了,歌手们一茬换一茬,不 知一天有多少新鲜的人和新鲜的歌出来,而且通常还都记不住。不过,儿子今天选 的歌似乎别有一番情绪意味,那歌很柔和,歌手唱道—— ……你最怕每天的天黑,但是天总会黑,人总要离别,谁也不能永远陪谁。而 孤单的滋味,谁都要面对,不止是你我会感觉到疲惫。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你想 不想找个人来陪,你的快乐伤悲,只有我能体会,让我再陪你走一回。 陈滔和彤非不知这是儿子在为点点担忧还是也在为林阿姨发愁。彤非发现,儿 子的心其实挺细腻的,他的善良也像陈滔,有着健全的意识。或许,彤非想,他也 在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真的帮到林阿姨,而林阿姨的命运不要总是那么一团漆黑,更 不要总纠缠在一种孤单的疲惫中吧……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