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2003-7-25 感受与感伤的混乱 出版局果真没有公布新任总编辑民主推荐的结果。相反,昨天来了电话,直接 告知今天下午将在风华社召开全社大会,宣布新班子任命,并同时宣布我调离。这 不再遮掩的快速动作,打碎了人们心中最后的一点幻想。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组织部长方敏昨天下班后,竟罕见地往家里给我打来电话。 这一次,她的主要目的是想劝解我,当然着带着一个使命。 她自报家门后,语气中少了往日那种绝对的郑重,话语带着老大姐私下交谈的 味道:“林黎,我知道你很委屈,我也不是没有看法,特别是听你说了那么多情况 和想法之后。但是,说句我这个角色不该说的话,我们都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 你也知道我的个性,我的直率不知得罪过多少人了,到最后能不能落得个好人的评 价还不知道。但作为大姐,我劝你一句,别太伤心了,身体是自己的。再说,长远 怎么样还说不定呢。” “方大姐,谢谢。”我到出版系统已有十五六年了,还是第一次对组织部长如 此称呼。多年来,即使在我当社领导的这几年,方敏都是让我觉得很有距离感的人。 所以,平日见面除了打招呼,从不多说别的。在我的印象中,她有种太正经的职务 形象,似乎是某种化身,成了习惯,所以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去与其交谈,更不可能 触及内心。 此刻,她的话里虽然也听得出加着刻意的小心,但却是让人有了几分亲切。我 坦率地表达了心中的失望:“我伤心决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我的失望透彻到骨髓, 是因为一个代表个人又包含着所有龌龊意图的处置决定,竟然是以组织的名义予以 施行的。” “林黎,你也别这么想,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她忍不住还要强调这点。 我说:“这我知道,你不用在这点上开导我。我只是想说,一种恶的势力竟然 能够成为一种主导的力量,这让人心寒。” 她不再沿这个话茬说下去了,转而劝说我在宣布任命的会上表个态。说:“局 里希望你在宣布后,简单地说几句。”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还有这个必要吗?事情都做到了绝处,难道还 希望别人到最后再为他唱一首赞歌?” “当然不必这样,你不必说什么虚伪的话。只是作为组织决定,局里希望你最 好还是表示个态,因为说到底,你不还是党员嘛。” 我觉得真是滑稽,党员,他作为党的一级组织的最高领导都可以不遵守党的原 则,这时候还要跟一个被他整了的人谈党性,这不是太可笑了吗?真可谓是又当婊 子又要立牌坊,简直到了无耻的地步。 我说:“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的!这个组织程序,现在对我不存在任何意义。而 我干得怎样,我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好坏,风华社的老百姓心里都有数,更用不着 我再多说什么。” 方敏显得有些无奈,叹了口气,然后说:“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也不是赌 气的事,咱也没必要再给自己找更多不愉快,不是吗?” “方部长,”我此时郑重其事地称呼道:“你觉得我还在乎谁再给我更多的不 愉快吗?他们调我去电子音像社,用意很明显,无非是把我挂起来,让我边缘化, 从此在他们有利可图的视野里消失。那么,就是再不好,还能怎样呢?难不成他真 敢免了我吗?他此时还没胆量做到这一步吧!” 方敏无言。 和组织部长的谈话到这里算是结束了。我接完电话后,心里有如打翻了五味瓶, 不说别的,就说她这个组织部长,难道不是做得很可怜吗? 晚上,我静下来想着第二天“发布会”的场景,眼前一一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孔, 我想,除了在外地回不来的,恐怕一个不落地会全数到场吧?百十号人中,有半数 以上是跟自己一起打过天下的,他们不会因为我是否“表态”改变对我的印象,因 为太熟了,这些年虽然也有过一些磕磕碰碰,但更多的却是美好的记忆。只是,如 此特殊的一次调任,对那些一路伴行的人来说,似乎也有着命运难料的风摧水淹之 危。那么,离别之际,我对大家不说只言片语,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他们 的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感触呢?和组织部长方敏通电话时,自己还不及来想这些, 说出的话带着个人的情绪色彩与局限,此刻想着,心中浮出一丝歉疚,感觉便也慢 慢柔软下来。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下午两点,大会议室里如期坐满了人。我四周望望,其 中甚至有一些不认得的面孔了。是啊,社里最近进了些新人,我想,再过几年,一 茬换一茬,可能会有一个都不认得的一天吧。 绝大多数人静静地坐着,不少人表情凝重,像是在等待着一种宣判。这让我想 到了法国大革命时期,人们在等待看送上绞刑架的人的场景。只是那时是对贵族进 行宣判,人们群情激昂,而此刻没有人说话,一个个静默得活像腊像馆里的腊像。 这时局组织部长方敏从外面进来了,让我不禁露出了一丝不屑表情的是,局里 竟然怕这场合弄出难堪,找了借口,没再派其他的领导到场。方敏和陆成杰低声交 代了几句,陆成杰默默地点了下头,然后宣布会议开始。在陆成杰简单地做了开场 白后,方敏拿着成文的任命,宣布了所有人都早已知道了的结果。然后,特意对我 做出了一番评价。 我听着,心里有种发酸的笑意,那评价俨然像是一篇悼词。没人不知,一个人 只有当他辞世时,他才可能得到如此超乎寻常的高度评价,所谓盖棺定论嘛。局里 的这篇文字不知是谁人起草的,我自己都想不出自己是否真有那么完美和全面,听 着,便觉得又像是在说别人了。 等过场走完之后,陆成杰和方敏齐刷刷地都用眼睛瞄向我,眼神不同寻常。我 懂,他们是在期待我回心转意的一个回应。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接过了这个片 刻凝固的冷场,看着大家开始了自己要说的话。 我的语气很真诚,眼睛注视着在场的人,说:“在昨天,领导通知我今天开会 时,希望我在这个场合有种表态,我当时说不准备再讲什么了。但是,想到今天是 和大家告别,觉得还是该对大家说几句心里话。” “想想,和大家相处了十好几年,其中无论是风雨还是阳光,我们都是一同经 历、一起走过的。这一切我很珍惜,也很在意。它们在我心里有着很重的分量,那 是一种甘苦与共的情感的分量。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拥有和大家共同创造更多可值 得回味和记忆的时光了。但是,我想告诉大家,俗话不是说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 席,今天是我离开,明天可能是另外的人离开,后天还有别的人离开。但是,这都 不算什么。大家能聚到一起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这就是缘分。有了这个缘分, 我们无论走到哪儿它都是一种宝贵的珍藏。毕竟,一个人没有几个十几年,它不仅 仅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更是一种生命的记录。所以,在我即将离开大家的时候, 我想对大家说,记住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记住一种来自于心 的真诚。不要去计较那些不开心的摩擦与纠葛,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的。” “我很遗憾的是,在任的期间,有些事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作为一个 主要业务领导,没有实现当初想要给大家的承诺。遇到阻碍,我迟疑过,退缩了, 以致一些抓得住的梦想,今天也化为泡影了。我,对不住大家!” “不过,我也还在希望,风华社能有更好的明天。毕竟,曾经我们为此努力过, 我们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于是便有了大家共同创造与奋斗的愉快经历。我知道,这 份激情,在大家的心里依然存在。那么,留住它,别放弃,更不要从此不再珍惜它 ……” 我的话说得比往日语速慢,大家听着,其间早已有人开始掉眼泪。我尽力保持 着一种微笑的神态,其实,心里也有种簌簌抖动的感觉。我的话不算长,当语音落 下,屋里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那自发的鼓掌,流露了人们内心的真情。当鼓掌的 声音停息下来后,不消片刻,陆成杰提议大家再次鼓掌,我心里在想,刚才的一次 已经足够了,我已不需要再多。但是,会议室里还是再一次响起了热诚而经久的声 音。我告诉自己,不管自己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有今天的一幕,也值得了。 在驱车去电子音像社接受任命的路上,组织部长方敏坚持与我同车。还有司机 在,她却毫不掩饰地一直握着我的手,而且重复着说:“林黎,今天这个场合,最 难过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我啊……” 这已是我今天会后的第二个震惊了。刚才临出门前,我曾回了趟办公室,没想 到,胡威跟着也进来了。我有些诧异,看着他,他同样也看着我,脸上有种不自然 的笑。 四目相视,我还没想到要说什么,这时,他主动开口了:“林黎,刚才,你那 个告别演说,让我想起了我们当初……你就要走了,我想对你说,以前我们有过一 些不愉快,原谅我,别记在心里。我希望日后我们还有打交道的时候,若在电子音 像,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请尽管说……” 胡威的这番话,是我万万也没有想到的。近几年,特别是同在班子里共事期间, 那真叫除了别扭就是别扭。此刻,他说到当初,是啊,当初大家同是小编辑,一起 工作一起玩。胡威舞跳得很好,社里有活动大家常互做舞伴,但那毕竟都是很久远 的事情了……记得有一次,班子聊到什么话题,胡威抬杠,我便说了句:“胡威你 怎么变得都让人不认得了。”可他回答:“我就这样!”现在想想,我觉得人真不 可思议。 我对他说:“尽管我以后不在社里了,但做人还长着呢,你也善自珍重吧。” 胡威表情复杂地笑笑,之后直送我到楼下…… 这一个接一个的震惊,让我一时感到难以消化。我不知道在这样的处境下,看 到丑恶同时感受着人性向善的一面,究竟是一种苦还是一种甜。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 晚上,大约十点来钟,方敏再次往家里打来电话。这次她跟我谈起了“与狼共 舞”的话题,说:“林黎,今天一天给我的触动太大了。回来后我一直在想,当今 有一个理论,就是现代社会,人要生存就得具备与狼共舞的能力。我觉得挺有道理, 所以想和你说说。眼下,环境就是这样恶劣,我们不能假设狼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那样自己就会吃亏。既然有狼,我们就得学会与狼周旋,先保住自己,才能最后看 准机会把狼打败。我觉得,你,我,都属于爱憎太分明的人,也太直截了当,所以, 壮志未酬身先死,很有些可惜。” 我觉得她谈的虽然是一个新的话题切入点,但却回归到我曾与彤非讨论过的, 为达目的择不择手段的命题上。这虽然看似一个策略问题,体现着一种做人的智慧, 或者说还有官场智慧,但却也有关做人的准则。假如,把狼和人放在一个群体的概 念上,那么,与狼共舞能够体现的可能是一种真正有关智慧和能力的较量。因为狼 和人毕竟都是群体动物,有自身“社会”生存的法则。但是,假若把单个人放在狼 群之中,那么即或你侥幸获胜,更多的时候恐怕是要付出变为“狼孩儿”的代价。 这就涉及了一个命题,即要气节还是要活命! 我依然为做人的准则而固执,于是说:“方大姐,你说的与狼共舞,可能是涉 及到人的能力,但有一点却是不能混淆的,那就是与狼共舞还是与狼为伍。假如谋 生必须要先与狼为伍,要先丧失人的尊严来获取狼不吃你的条件,那么,这种周旋, 何不是人的悲哀以及狼的胜利?我从不寄希望于狼不存在,世界的多样性本就是自 然而正常的,没有了狼,人的潜能也会退化。但是,说到底,人性是不能沦为狼性 的。所以,在人的社会中,我不希望接受人屈就于‘狼’的这种理论。当然,假如 这仅仅涉及到策略问题,我觉得它是有道理的。但这种构建在人群中的狼生理论, 在我看来,相当程度上掩饰了其中人们世俗与功利的绝对目的。所以,我想,我学 不会这样的一种周旋。” 方敏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了,说:“我也只是想和你探讨探讨。其实,现在我也 有许多困惑,而且,感到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干了。” 面对方敏这样的一种回答,我有些出乎意料。毕竟她不同于我,她的身份是组 织部长,她的困惑难道不让人更加感知气候的寒冷吗? 我最后还是缓和了语气,说:“方大姐,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的好意。不过, 我现在处在精神弱智、心理困顿的时机,我不知道该怎么思考眼下这么严肃的问题。 假如单从道理讲,我觉得人只要做到问心无愧也就可以了。可是,我已不知这还具 不具有说服力,因为,我自己现在比你更糊涂。” ……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