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只灰褐的木门,悄声静掩,一如太监房廊上所见的任一扇门扉。从窗格望 去,门内栓子并未扣上,但因厢房主人的永别,锁上门栏的,换成难卸的重重铁 链。 步伐驻停,望着姚姚的房间,乐雁显然有些痴了。 曾经,在好久以前,他初入宫时,睁眼首见便是这间厢房,以及姚姚像兄长 般的贴心安慰。尔后,在宫内生活要遇有不解之事,都是来此向姚姚请教的。也 常常在夜间,被阿侠等连拖带扛的拐来这喝酒聊天。 宫中岁月是寂寞,但一夥人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 现在,因姚姚的离宫,这曾有诸多回忆的房间也闭锁了。 擎起沉甸甸的锁链,冰冷铁块的触感仍让乐雁觉得不真实。 仿佛乍见酒醉的姚姚,拿着珍藏簪花,泣诉与初恋情人朵儿分离之景,还尚 是昨日之事般。 姚姚像乐雁在宫内的兄长,而今,他能脱离皇宫恢复常人身份,且还寻获了 初恋情人,是该替他高兴的啊! 但离别的惆怅,仍不自觉盘旋在乐雁心中。 姚哥走的是如此仓促,甚至,没有再与他们这夥同胞兄弟们聚别。在这片辽 广大地上,分离与重逢,是绝难画上等号的词汇。那夜的匆匆一别,便是永诀了。 乐雁摇了摇头,虽然还有诸多难舍情感,但现在并非可细细回忆的时刻。 “五天后的约定之日,这回换你来我寝宫,我要让你瞧件事儿,申时,切记 定要准时来!”‘ 霄稚嫩的声音早便在乐雁耳边回绕,若是迟了,惹得他生气总是不妥。 “仅愿姚姚今后能幸福,这便足够了。”乐雁是单纯如此想。 没有注意到那微妙的时间顺序,何以明明早知朵儿在宫中,才会嘱咐乐雁等 不须巡探冷宫的御妻栖所,却还在酒后落泪;何以接到霄的圣令,得与朵儿恢复 常人身份,却无半点欣喜之色。 现今,乐雁是不懂的,也没时间去思量。 殊不知这些细思下才有的疑问,会与自己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关乎他们如此身份的无奈……。 皇帝的寝宫,干清宫,可说是整个皇城中最华硕的建筑。宫外两翼另设有御 书房及军机处,前后则连通朝议用的太和殿及嫔妃住所养心宫。 而本宫内,则又以九景九堂六贤门组成。且在各景中,更包含独立楼合、堂 殿,供作使臣参见处或奢豪的纯粹赏玩用。 乐雁所居住的太监房,则附属在养心宫的西侧,与宫女寮并立。可说是除冷 宫外,离午门及干清宫最远的建筑。 一路走在径旁种满晚香玉的红砖路上,乐雁不禁觉得震惊。 “原来霄每回都一人走这么远的路!” 因为有所顾忌,霄总只是让乐雁送到干清宫外围的龙潭殿罢了。而在冷宫工 作的乐雁,也无机会到前头来,故是不知从冷宫再到干清宫——霄的御所,还有 如此长的一段距离! 从八岁起便相识,那个怕夜黑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不间断的寻来?为了他这 奴才,耐着惊骇,独行长长夜路。这份心意,让乐雁深深感动。 愿守护他一辈子,不只因誓言及责任,或许,仅霄的经真诚,让他忍不住以 一生去回应……。 按照引领女官指点,乐雁已顺着蜿蜒回廊,行了好几重弯,过了无数径道。 终于在廊口尽头处,见着以碧波池水为景,坐落于池心正中雕工精细的濯缨水合。 显然霄早有下令,所以越接寝宫,宫女及太监是越渐减少,在濯缨水合旁, 四周更是不见任何人影。 踏上登台的螺旋梯,或许是被无人烟的寂静影响,乐雁有种不由来的紧张, 步伐也渐趋缓慢。 一路看着梯旁格格窗框圈出的借景,真似成了图纸般,将自然天色止于静态 瞬间。 不自觉中乐雁已登上了合楼顶,站在梯口处,可清楚望见的是,捧着书卷, 正一人端坐阅读的霄。 见着霄,是该感觉放松了。但不知为何,坐在桌几前的霄,却让乐雁感到莫 名的生分。乐雁并非没见过皇帝装束的霄,以紫缎翠羽装扮的华丽,郁黑发丝也 会有专门宫女扎成漂亮的髻。 而夜晚霄私自摸去找乐雁时,自己随手扎的马尾,因为好动,总是简单便散 成凌乱状,他就常昵着乐雁再帮他梳整重扎。 但现在乐雁眼前的霄,既非皇帝装扮也不是轻便装柬。拢着一尾扎实仔细的 长辫,却毫不繁复。衣着虽不若夜行时简便,但也不似皇帝衣裳的尊贵。 “那此时,该如何应对呢?”乐雁是仔细思量,只怕那一个应答不慎,唯恐 要造成霄的困扰。 捧书阅读的霄,也终于注意到乐雁的存在。不过,接下来霄的反应,才是真 让乐雁傻了。 “雁子?” 视线集聚许久后,霄的呼唤是问句式的上扬语音。仿佛,像是初相识般……。 “这是怎么回事?他,该怎么做?”豆大的冷汗,迅速渗出。 似乎是直觉乐雁的困惑,霄又轻柔的说:“别拘谨,已传令吩咐下去,这会 儿不会有外人干扰,你可以放心。” 是不急不徐,字正腔圆的咬字,完全不同于霄平日的讲话语调。 非是正式场合,为何霄会是如此成熟的态度?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那 条线就硬是无法系上。 “怎么了?”伸出的袖袍及语调,皆是表达关心之意。但是,如此动作,通 常会配合着触碰示意,否则空悬的手也甚是尴尬。何况是向来好动,喜欢肢体接 触的霄。 但眼前的霄,却仍是坐于原位,并没有依动作而起身。 “您今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这是乐雁现今唯一可以总结出来的定论,不过就在这话语方启齿时,乐雁身 后的楼梯,是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这么急躁的步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才正要倾身探看,突的,脚步声的主人,一个小小身影便大力撞入乐雁怀中。 “雁子。” 又一个耿霄? 大力揉着眼睛,乐雁完全乱了。倚在怀中的霄,有着真实的触感,可是仍坐 于书几的霄,也并非虚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像镜子投影一般,两人除了装扮不一外,那脸庞、身材是尽相同的。琥珀晶 的深遂瞳眸,毫无瑕疵的白皙透明肌肤,及那本该是举世无双的倾城容颜。 绝世的面貌,映成了对,莫不是镜精戏弄人? “怎么,雁子瞧不出来那个才是霄吗?” 挂在乐雁腰上的霄,显然是得意极了,松开抱住乐雁的手,快步绕向坐在桌 前的霄旁。两张脸庞近处对照,更是惊人的画面。 同一张脸,但是区分了狂傲及清柔两样的笑颜。仿佛世间极致之美,就全集 纳在这两人身上……。 “别逗他了,霄。”搁下霄环在自己脖子上的细腕,坐着的“霄”有些吃力 的撑起身体。 意外的是,那走向乐雁的步伐,竟是肩的! 是在表示友好的,也有些借力,“霄”擎起乐雁的手后,温柔的说。 “幸会,早从皇兄那耳闻你的事许久。初次见面,我是耿岑。”. 本为无霞玉,凡身难纳容。 缺石有任责,补天不可还。 水镜成影,随风轻擦的池光,映落濯缨水合飞红的虚象。而阁上人,飘飘似 仙影,亦着了巧,无须借物力便烙印成双。 精巧茶几作圆拱形,被霄揽着手的乐雁,是就了中位坐。一边头是霄,另一 边头则是岑。 那是比铜镜照出来的像,更清晰的实体镜。 他笑,他也笑。他的每一个动作,近几乎同时的,他也侧动着。 只,在这表情与举止间,还是能直觉细微不同的。 “这是杭城特产,以杭自菊花叶作柴薪,烘脆精选核桃,再用冬梅上纳存的 冰霜与枣泥在短时间融合,是顶级特制的核桃糕。细巧蜜甜,但好容易坏,难保 存的,就这季能吃到。从前每到此时,也是霄要闹牙疼时啊!雁子你可是尝尝看。” 岑轻柔优雅的动作,连细处也未忽略,扣推盘底的指尖,是不着痕的抵着内 裳。 “呃,奴才怎可……”乐雁语句未结,便已被塞了一口糕,低头是见霄不顾 沾手糖膏,大眼睛好生期待的仰望着他。 囫囵嚼了几口,也顾不得是什么难寻美味,乐雁是赶紧用油套帮育掐去掌心 脏污。 “很好吃吧!”霄稚嫩的笑颜,是分享喜好的愉悦。质朴纯粹的,总让乐雁 的目光再难移转。 “呵!雁子你别拘谨,你平日私下怎么待霄的,拿我一般就是了。” 岑覆握住乐雁的手,是牢扣的,有不容反驳的意味。这点,他俩兄弟也是类 似。但刚擦拭过霄的手,乐雁是可明显体悟岑的掌心冰冷……。 “你们感情真好,若当年卦象显示天子是耿岑。那么,现今雁子宠昵的,可 能就是我喽!”岑笑着,但视线是横越乐雁,蕴涵深意的拿着霄瞧。 “卦?”乐雁有些不解,方才还笑语漫谈着的岑,怎的突然提起正经往事。 “是的,想雁子你也该是知道,或说这是全天下人民周知的事实。我耿氏皇 朝,向来人丁单薄。到了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时,更是断了主脉,所以才必须 在宗族中寻找继位者。” “而当时在亲族中,除了我与霄外,还有一位候选者,那人便是现今的国师 ——郝政光。” 午后风强,但岑轻柔的语调,着字力道清晰,并无碍听觉。只是那郝国师的 名讳,他是不知是否有意,发语是沉重许多。 “虽说他是郝氏后裔,理当算外戚。但他娘亲是先帝的嫡亲妹妹,崇贞公主。 所以实际上,血统是比身为先帝堂兄弟的我俩,更接近皇室。且论继任辈份、年 纪及朝政经验,都是他较适合。而当时的老臣们,也皆如此认为。” 顿了顿,岑的视线像锁着霄,也像是在眺望远方,蒙胧着。 “但没料的,他竟是顶着郝泽茗,他的父亲,当代第一占星师遗留的星象图, 步步叩实了那太和殿前的三百六十阶,额角染血的向当时监国柳太师请命。” “真天子是西杭郡王,耿桦的嫡长子,耿霄!臣万万不可受命接天子位,只 有他,只能是他,克得住天煞星的圣上!” 听岑一口气将这串宫闱往事讲全,乐雁反倒是傻了。他是知道因为先帝无子, 所以从亲族中选出霄继位的来由。但尚是不知,原来霄的这帝位,竟是郝国师求 得! 那真可肯定,政光对于霄的苛求,也是盼他好的忠诚之心了。 总听霄抱怨政光是“铁面国师”,乐雁曾有的疑惑,在今刻反而是由岑破嫌 了。但不解依旧,岑,是真为这目的,才提及这往事? “于是,在郝国师的誓死请命下,是把霄拱上了帝位。今日我才有幸安逸做 个小王爷啊!”岑笑的淡清,那是霄从不曾有的表情。太轻太柔了,反而有些那 么不踏实感。 吃了一口茶,岑续讲。“只是,圣上必须是独尊的。所以当时的老臣们,为 了区分我俩,这腿,硬就是给弄残了。” 岑稍稍触挪了衣裙下的脚,那是舒缓僵硬的动作,却是令方才至今都未接话, 向来聒噪的霄,明显一震。 “喔!”乐雁闻此,有说不出的惊讶。 本以为仙境璧玉的缺口,是神不舍美玉成双对全赐予几间。不知,这竟是愚 昧凡人凿出的!听闻岑像语及旁人之事般,语调淡柔的叙述如此残酷往事,乐雁 是怔了。 “是当时御医们进行的手术,伤口切的很干净,所以只有无法顺利行走这点, 倒没什么其他后遗症。当然还是有些不便,但真不适应的,还是面对我俩自出生 后,初次的‘不同’——难免,是有感怅惘啊……” 语毕,岑倒是绽开与话题不合的笑颜。那是不像霄开心时,冽口露齿的孩童 笑容。而是有别于他年龄,宛如芙蓉盛开,却探不着蜜心,馥郁的沉香… “前面的事实,是查证便有记载之事。但这后话,我对霄的重视,可是鲜少 对别人提及的。”敛了笑,岑这回是实实的看着乐雁了。 “因对霄而言为雁子是特别的,今日,对我而言就也是。” “承蒙皇兄今朝册封爵位派指职守,此后便也在京落了脚,相信还有许多机 会与二位聚聚的。天色已晚,是恕在下先行告辞了。” 拄着不全的脚,岑是采臣下之礼,面对着霄退离。直至回旋梯弯口,岑才深 深朝霄作了个揖,不见背姿的欠身离去。 在目送岑下阁后,霄是并了步,急奔向平台上的坐栏。探着身,任视线紧追 随那消失在回廊下的相同身影。将难脱口的情感,化为动作,牢握着杆槛的双手 指节,是泛白的明显。 晚霞灼红的夕辉,从窗棂上泄洒,一径将阁楼与水色染成同体。缺了阳光的 助辅,池水夜镜映照影象只更渺雾。 “雁子……”回身抱住乐雁,霄小小身子是在轻微颤抖着。 “比起杭城,已靠近多了,可是为何分离,还是令人如此难受啊!” “皇上,纵是平常人家兄弟,待成家立业后,总也不可能时刻昵在一块的。” 闪过乐雁脑海,随着岁月的磨蚀,只剩最后那一圯黄土的影象,盖不着、掩 不去。 “但是,你不会离开我,对吧!”虽说的是如此肯定,但仰望着乐雁的小脸, 仍带有一丝惊惧。黑熠眸子中,抹上了是期望的神色。 “是的!雁子向您承诺过,只要您尚需要雁子一日,雁子都定会伴着您的。” “怎么可能舍得离异?是怕,自己不愿放,放不开这怀抱啊……”不自觉中 着了力道,乐雁紧紧揽住靠在自己胸口的霄。 “好雁子!”霄泛开的绝色笑颜,像一柄钥,就锁尽了乐雁的心灵世界。 “我可以逐渐掌事了,改明儿个我就唤总管来,调雁子你来作我的近侍公公。” 缚密的,将所有的情感都倾付。雁鸟投身云雾后,不再为褐黄沙尘所困惑; 但,再难归返的,是那飞雪融渗前的清爽草野。 边阎的婉蜒回廊,是较主廊小些,但包藏在庭景中,仍不减其精巧美好。只 可惜,要是在径上交逢,就显得窄狭了。 对面迎上岑的领路宫女们先是一惊,待见着岑的步伐后,才择定叩礼方式。 “岑王爷千岁!” 但在拾帕随身的宫女后,只有一人明显的朝岑行着帝礼。高挑的身子,全然 半倾而下,拱满了袖在额前。这是仅次跪礼,只能对帝王于行进中使用的大礼。 “你们先退开,我有话要与郝国师谈一会。” 撤开搀扶自己的随从,岑本带着笑颜的丽容,在回眼看向政光时,迅速染上 冰霜。 “敢问岑王爷是何事唤停微臣?”恭敬的,政光歇了袖,却仍未敢直视岑。 “你自己知道!”一声冷哼,怒意甚显,但语调却未曾浮乱而擎着沉。 “在下以为,您与皇上相约濯缨水阁私下会谈,不就为此事?”完全遵照君 臣礼,政光颔首不起的接续而语。 “可笑,我是真看重霄的信笺所言了。安乐雁,他会是霄的忠仆,但是他影 响不了霄。或说,霄的意见便已是他的全部主见,他不可能主动劝说霄的。” 回身捎了眼后方不远处的濯缨水合,岑笑的有些轻蔑。 “那么!自然就是你了,郝政光!选秀大典独择后的圣令,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箭步,跨近向政光面前。岑与霄是双子,身高体形自是一般。但一样的 动作,矮着政光一大截的岑,仍明确传达出魄力。 “那是皇上的决定。何况,只爱一人不好吗?”望着在自己眼下的岑,再无 法避开的,政光瞧着岑的目光,就是多蕴了分深层的情感。 “那样,也不该是另一个人!他要发的是他自己!‘自己’!” 抚着铜镜,仍化不开的温度。是血液共鸣,是灵魂共享。仅为了那独尊的另 一个自己……。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