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我们在地上的身影被斜阳拉得老长老长。快到 家门口时,我拉着波波的手就拉得更紧了,怎么着也得显示哥哥疼爱弟弟不是? “爹娘,我们回来了!”刚进家门我就喊道。 此时的我沉浸在一片祥和安静和睦的美好之中,脸上挂着微笑,心里期待着 爹娘狠狠地夸我一顿,说我带波波已经上路子了,不用他们烦心了等等。我心里 想得美滋滋的,一些从未有过的快感和成就感流淌进我的心窝。我正恍恍惚惚呢, 爹突然从东房里冲了出来,吼道:“你小子放开波波,赶紧跪到堂屋里,我就来 收拾你。” “我,怎么了我?我今天没犯事儿啊?”我本能地开口道。 “还没犯事儿?你给我好好想想,先跪在那,等我办完事再来办你。”我爹 凶巴巴地说。 娘的,今天真是倒霉透顶,莫非顺藤摸瓜的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了?怪,那点 破事鬼都不晓得,真出鬼了?我边想边松开了波波的手,然后看了他一眼,他一 副漠不关心淡然的表情,我只好径自走到堂屋前跪下了。我知道,要是那点破事 败露了,我非得被打成半条命不可。 记得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去小顺子家的地下室里避暑。地下室有床、 桌子、椅子。小顺子他爹和娘就睡在里面,也就是说地下室是他们家的一个卧室。 当时就我和小顺子在里面,他正摆弄他的弹弓,并向我炫耀他的弹弓有多好,射 得远、射得高、射得准、射得小鸟纷纷掉。我哪有心思听那个,心想你那个有什 么好的,虽然实用但是外表粗糙丑陋不堪,下次爷爷做个比你的还要好的羡煞你。 桌上的五枚袁大头却慢慢楸住了我的心。一枚袁大头可以在经常来我们庄上的敲 糖的老头那里买十块麦芽糖,买五个糖人儿啊。诱惑就这样向我招手了。我漫不 经心地顺手把其中三枚袁大头放在我长衫里面的口袋中,又假模假样地去茅厕把 口袋里的袁大头转移了一下阵地放进了我脚下的布鞋里。我原以为天衣无缝,谁 知道小顺子他娘一到地下室就发现袁大头少了三枚,立即不顾一个小毛孩的尊严 对我全身来了个大搜查。我的心痛得犹如刀剐了般。当她叫我把布鞋脱下的时候, 我的心彻底凉了。结果怎样?小顺子他娘楸着我去找我爹。我爹正在地里忙活呢, 他听了小顺子他娘的讲述后劈头盖脸就用推独轮车的车鞭对我一阵猛打,边打边 骂:“叫你小子拿人家东西,叫你小子拿人家东西,叫你小子拿人家东西。”我 被打得东逃西窜,最后跑得没我爹快被他逮住押回了家,关了门又是一阵爆打。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拿别人家的东西了,就算一座金山放在那儿。说是变乖 了,着实心里也埋了些许的怨恨,以后每次在庄上碰见小顺子他娘,我都不会有 好脸色,觉得恶心,几乎回回都要当着她的面吐几口吐沫的。想到这,我就心惊 肉跳的,直直地说是真的有些后怕。 “想出来没?”爹问。 “没,今天我没做什么坏事呀。”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不承认。 “告诉你,今儿又有人到咱家告状了,就刚刚。”爹好象抓住了我的把柄般 底气十足。 “真的想不起来,今儿我招谁了我?还是谁家下蛋的母鸡又被弹弓射了不下 蛋了?”我忽悠地反问。 “问你,今天你们几个兔崽子是不是去西面的田野里耍了?” “是的。”我如实回答。 “那就对头,你先跪着,娘的,你现在真无法无天了,不得了你。” “我到底怎么了我?我今儿可没做对不住咱老百姓的事。”我斩钉截铁地试 探着问。 “好吧,看你不说,我现在就提醒你一下。问你,我们家隔壁的隔壁的佟寡 妇家地里的南瓜被你怎么整了?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从实招了,免得再受皮 肉之苦。”爹好象和尚点道般闭着双眼幽幽问。 佟寡妇?南瓜?我一听就懵了。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抬起头,底气十足地说。 “还不知道!佟寡妇家地里的晚种南瓜被人砸烂了,好象有人拉稀一样。老 天赐予的食粮,怎么能砸呢?要遭天谴的。人家就说是你干的好事。佟寡妇告状 告到我们家门口,大嚷大叫的,整个庄上都听见了,庄上的那些老娘们你又不是 不知道,专嗅别人家的臭屁股,你爹的脸还往哪儿搁?你说说看,我再看你怎么 狡辩。”爹点津般说。 我一听是这茬拉稀的比喻,笑得前仰后合,差些没倒下去,要是我边吃边听 他说,估计得八满嘴的山珍海味给喷出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做的好事,竟然 嫁祸到我头上来了。 佟寡妇我是知道的。她早年嫁给了一个漆匠,小两口恩爱得举案齐眉。可天 有不测风云,那个漆匠去给临乡的一户人家漆新房的时候不小心从架子上跌落下 来,头着地后就奄奄一息了。等把他弄到家时,他还没说几句话就过去了。佟寡 妇哭得惊天动地的,仿佛天下最苦命的女人就是她了。漆匠没留给她一儿半女, 就留下了三间土屋。别人都说她是克夫命,也就没人敢娶她,所以她就一个人守 寡活到现在,守着三间土屋,守着田里的那块地。我自然知道这些事,我们庄里 的人也都知道。我再怎么不知好歹,那份善心还是有的。不过,令我想不通的是 这等矬事怎么就赖到我身上来了?想不明白。 “你还笑?是不是你做的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爹,真不是你儿子我干的,知子莫若父,你儿子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真不是你?那就怪了,是啊,我自己的肉我还不明白么?” “真的不是我,也不知道哪个小王八羔子干的。” “小孩子,不许讲脏话。今晚你去问问你的玩伴,看看究竟是谁干的。” “嗯,好的。那我先起来了?爹!我乘机说。 “你先起来吧。” “爹,我跪这么久了,受伤了呀,怎么办啊?”我边起边说。 “小样,这么跪一小会儿就受伤了?知子莫若父嘛,就你那身板,没事的! 要不明儿叫你娘炖两鸡蛋给你补补?”爹坏笑着说。 “好的呀!爹,你真是我的亲爹啊!” 娘把晚饭煮好后,我进厨房准备端着饭碗去完成爹交给我的光荣使命。厨房 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我真感觉有些饿了,今晚煮的是菜粥,我肯定要吃它三大 碗。我盛了一大海碗端在手里就出门了。 黑夜笼罩下的村庄寂静得很。我晃悠悠地端着碗拿着筷子走在乡村的小道上。 我准备去小顺子家。他家在村庄的中央,门前有两棵高大挺拔的白果树。走到白 果树前,我吹了三声口哨,小顺子就从屋里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 “问你个事,你可要如实告诉我。庄上佟寡妇家地里的南瓜谁糟蹋的?” “这个事啊!” 我一听这样说,猜想他肯定知道,要不也不会这么说。“快说,到底是谁干 的?不要有所顾忌,有我罩你。” “那我就说了。今儿下午我们不是一块出去耍的嘛,后来你掉队了。我们几 个就一直往前奔,跑到北面小河边时,我们停了下来。黄毛看着河边地里黄灿灿 的南瓜,把我喊了过去,对我说,‘看过天女散花么?我现在就表演给你看,你 千万别拦着我。’然后他就跑到地里搬起一个又大又黄的南瓜对准另外一个南瓜 狠狠地砸去。接着一片稀里哗啦。我就不知道他怎么会心血来潮做出这件事来。 我也恨,想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可又打不过他,只好忍气吞声了。” “这乌龟王八蛋孙子,你不知道,今儿我差些就被我爹揍。也不知道佟寡妇 听谁说那事是我干的,跑到我家去告状。今儿够倒霉的,喝水塞牙缝,我到哪儿 去申冤啊!”我激情四溢怨愤地说。 “那你现在咋整啊?” “能怎么办,回家实话实说呗。” “你就不想扁扁那小子?” “现在还是不动他,先记着,以后等他犯了事栽在我手里,我就新账老账和 他一块算。我爹可说了,在外面打架不要紧,只要讲道理就是把别人打死也有他 给我撑腰。要是现在动粗,又没太大的理由,等我回去我爹可就要动我了。” “那样也好。对了,我今天看到黄毛他表妹过来了。” “他表妹?谁?” “就是我们打拍子时经常在旁观战的那个小妞。” “那个颇有姿色,长得挺古典的那个?” “是啊,就她。” “你告诉我这个干吗?我对她不感兴趣。”我边问边想起那个下午因为她而 掉落河的画面。 “关系可大了。你现在还不知道,你那天烧小根子他家草堆的事是谁告发的 吧?” “别废话,快放。” “就是,就是那个小美人儿。” “啊?是她?” “没想到吧?话又说回来,女人都那德性,八婆得要人老命。” “她爷爷的,我还真没想出来是她,真是红颜祸水,娘的,泼到哥哥头上来 了。” “不和你说这些了,要是把你煽动得激动起来,你还不得把她杀啦。要是真 动了她,我还有些心疼呢!”小顺子不知怎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小子心疼个屁!与你何干?难不成你和她有一腿?你这叫孔雀开屏,自 作多情。” “好男不和女斗嘛!况且美人迟暮、美女挂彩,多么令人伤感呀!” 小顺子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其实我真没想把她怎么样,可这又违背了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风格。 “罢了,罢了。这事我就不和她计较了。对了,黄毛表妹叫什么名字?” “如花。” “娘的,我记得了,如花,真她奶奶灿烂如花的名字。好了,我回去了。刚 把粥吃完,我肚子又叫了,又要我喂它了,我得回去再补补。” “哦,那我进屋了。明儿要上学堂了,记得去,陈马脸他娘的家丧事办好了。” “好,我知道了。” 我的身影消逝在雾气朦胧的夜色里。 经过几日的休整,我再触摸书本面对书本时,感觉全无。一大早我就来到学 堂了,坐在空空旷旷的书房里,尔后摊开书本,想读出声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 事。书上的字仿佛爬行的蚂蚁,看得我两眼昏花摇摇欲坠,索性伏在案上,盯着 桌子发起了呆,心里乱七八糟的,各种画面像小兔子在我心头乱晃。说心里话, 今天心情不太爽快,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发呆没多久,学堂里已陆陆续续地来了 一大半的人,莘莘学子为了光明的前途起早贪黑把精力就这样耗进在学业上。二 狗子那厮也到了,打我跟前走过没和我打招呼,径直坐到位子上去了。我看他满 眼容光焕发的样子,心里就阵阵恶心。我瞟了瞟他,今天他着一身新长衫,青蓝 色的,首后的小辫子梳得黑亮黑亮的,整个一妖精打扮。刘阿宝也来了,风尘仆 仆的,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呼呼摇动,刚进门一溜烟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来这么早啊?”他先开口了。 “彼此彼此,我也刚到。” “这几天都在家玩什么了?” “我还能干什么?在家天天煮饭洗碗带小孩,我就是我们家后勤保姆。” “那么惨,搞得自己像惨遭虐待的童工似的,不过比我有为多了。” “有为倒不敢说,没玩倒是真的。” “散了学,哥们儿带你去会一个朋友,雌性,给你们撮合撮合。” “母的?没搞错吧?你想当红郎?” “她呀,就一打小玩的朋友,和你一样大。” “打住!哥们儿现在不荒啊,天天转得跟头驴似的,哪有那闲情逸致?” “见见呗,这也是调节一下你的生活嘛。说不定,她对你一见钟情呢!” “得得得,散学跟你走一趟,顺便拜访咱叔咱姨。” 我正欲往下说,陈马脸一身黑长衫、手臂上戴着孝蹭蹭蹭地走进学堂。好几 日没见他了,只见他消瘦了许多,脸好象比先前更长了,颧骨突出,胡子茂盛, 远处望去嘴上下部浓浓的黑了一大片。他一进来,学堂里立刻安静下来,一双双 眼睛像看稀有动物般直直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唉!学员们哪!这段时间真对不住你们爹娘上交的二斗米了,因为家里出 了些变故,还希望你们回去和你们爹娘讲实际情况。好了,现在开始上课,今天 我们继续讲《论语——学而篇》,上面讲: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这 就牵涉到‘五常’,问问看,有谁知道‘五常’的?” 底下鸦雀无声,只见每个人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没人知道,我记得我 对你们讲过的,你们都当耳旁风吹散了吧?”马脸似乎生气了。“来,大水,你 说说看。”马脸又换了副亲和的面孔。 大水,就是王大水,长得白白胖胖的,一副富态样,就是眼睛和头发不大好, 眼珠子不会转,如死鱼眼般,头发稀疏,扎了辫子又细又长,像条狗尾巴拖在后 面。听人家说,这些都是因为他小时侯中过风的缘故。这王大水堪称陈马脸的得 意门生,家里颇有资产。王大水他爹是开药材铺的,为人圆滑,能说会道,几乎 每个月初一都会请陈马脸到他家撮一顿。陈马脸他老婆子又常害病,隔三岔五就 要去王大水家的药铺抓药,偶尔会丢下几个洋钱。可王大水他爹基本每次都把洋 钱又塞进陈马脸或他媳妇的口袋。这一来二去陈马脸家就和王大水家结了缘,亲 得仿佛亲戚般,马脸和大水他爹也以兄弟相称了。本来王大水水平就那鸟样,可 马脸每次批改王大水的习作都会给他打高分,王大水就这样成了陈马脸的得意门 生了。王大水他爹见儿子在陈马脸这儿成绩直线上升, 逢年过节一筐筐的物什自 然就往陈马脸家送了, 陈马脸他媳妇看着一筐筐的东西都进了自家的门, 嘴笑得 都歪了。有了这层亲密关系,王大水在私塾里的地位自然就如日中天了。练字课 的时候,陈马脸就叫王大水上台,底下的人一笔一划地跟着他写字,不过那字实 在不敢让人恭维,仿佛乌龟在上面爬了一通般。底下的人怨声载道,直骂陈马脸 不是东西误人子弟,整体习字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王大水每逢练字课必被陈马 脸请上台去,这使他信心倍增,在学员们中说话的声音都变响了。所以在学堂里 没人敢惹他,他有时就仗着那什么玩意欺负人了。 此时的王大水不知道做什么梦呢,他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 “‘五常’嘛,先生原先讲过,就是花、草、树、鸟、兽嘛!” 底下一阵爆笑。陈马脸一听,脸红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的 ‘五常’是这个,好,你先坐下。我再找一个,吴为。” 吴为就是二狗子。 二狗子听他这么一叫,没缓过神来,糊里糊涂站了起来, 然后开口: “先生 , 什么问题啊? 我没听清楚。” “怎么会没听清楚呢?耳背呢?你的座位可在第一排。我问,什么是‘五常’?” “我只知道其中三个,其它两个我忘了。” 陈马脸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笑着问:“说说看,你知道哪三个?”然后一 副期待的样子。 “我只知道天、地、人!”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讲过这个的?你还不如趁早回家放羊去。你先坐下吧!” 陈马脸满脸的晴光立即消失殆尽。“坐下吧”三个字声音说得特别大,而且宏亮 无比。二狗子满身郁闷状,悻悻地坐了下去。 “以前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们不听, 要是你们继续这样下去,你们只有回家接过你们爹娘手中的锄头汗滴禾下土了。 大道理我就不和你们多说了。现在问了你们一个我讲烂的考题,你们一个都答不 上来,我能不火嘛?真不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现在我再和你们讲一遍‘五常’, 以后要是还有谁答不上来,直接给我滚蛋。所谓‘五常’,一般指仁、义、礼、 智、信,也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有时还指金、木、水、火、土五 种物质。这里我特别强调子孝。为人要厚道,厚德载物;对长辈要尽孝道,以孝 才得以治天下。所谓‘孝’,我这里要强调一点,就是下对上要克尽本分,尽自 己最大的努力去服侍长者,不管他或她是达官富贵,还是土匪流寇,生前要听他 们的,死后要超度他们。当然这个‘上’最主要还是自己的爹娘……” 这时,阿宝动了动我,问:“黄金屋和颜如玉是什么东西啊?” 我说:“傻逼,黄金屋和颜如玉都不知道。黄金屋就是用黄金做的屋子,颜 如玉听说是古代的一个美女。” “是这样的么?!古代的美女关我们什么事?” 陈马脸在上面吹得天花乱坠,我在下面却昏昏欲睡。这点小儿科的东西谁不 知道?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的,自己呢?给自己的娘超度下就算尽孝了?我可听说 了,陈马脸他媳妇马小脚是怎么对她爹的。马小脚打小就没了娘,是她爹一把屎 一把尿把她带大的。她本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可在他六岁的时候去河边玩耍 不知怎么落在河里就夭折了。从此马小脚和她爹相依为命了。她爹年轻时身强体 壮,靠给窑厂搬砖做苦力维持生计。那时侯,马小脚对她爹还俯首帖耳关怀备至。 后来,马小脚十九岁时,一个江湖郎中给她说媒,她就嫁了过来,嫁给了一个姓 陈的秀才——陈马脸。自马小脚打过门后,她爹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了,都缘 于年轻时落下的苦力病,最后几乎半身不遂,每日靠别人侍侯才得以维持生命。 别人都长着眼睛呢,马小脚碍于别人的眼光只好把她爹接到她家。那时的陈秀才 家还没现在这般丰腴阔绰,住两间土屋。马小脚她爹后来没地方住,马小脚就把 猪圈里的猪杀了,简简单单地打扫了一遍就把她爹放了进去。从那以后,她爹偶 尔七窍流血,身体每况愈下,不出半年就一命呜呼了。马小脚给她爹办丧事的时 候特地从山上的寺庙里请了位得道高僧为她爹超度。当时那个场面,全庄人都记 忆犹新,马小脚哭得惊天动地感天撼地的,不内情的人绝对潸然泪下。可庄上的 人人前人后七嘴八舌,说她蛇蝎心肠。马小脚见那么多人背后责骂她,也许心里 愧疚,逢年过节往她爹坟上和山上的庙次数多了起来。 想到这,我抬头看了看在前面讲得滔滔不绝的陈马脸,又环顾了一下我的四 周。底下的人听得久浸了其中,一个个用深情专注的眼神看着在前面表演得“美 轮美奂”的陈马脸。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泱泱大国难寻真知灼见的人了,都 是被这帮己所不欲欲施于人的所谓的先生给忽悠住了。 不知不觉以如日中天了。阳光透过高高的木格子窗户直射下来,落在表面早 已斑驳不堪的桌椅上。我肚子咚咚直叫,我知道它肯定是饿了,可这了无生趣的 课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我呆坐在位子上百无聊赖,索性抠起手上的指甲。长 长的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污垢,我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而天天 在家操持家务的嫣然的指甲就没有?她那双手洁净白皙透明,里面的青筋都能看 见,让人一看就有想去握的欲望,哪像我的手,跟鸡爪子差不了多少。一种莫名 的联想冲击了一下我的大脑,找个媳妇一定要找手像表妹一样冰清玉洁的女人。 想到今天要见的那位阿宝介绍的“神仙姐姐”,我冷不防打了个寒战,要是那位 的比我的鸡爪子还要鸡爪子可就拖大了。 “好了,学员们,今天的课先讲到这,回家后你们一定要好好温习,温故而 知新,有什么不明白的明天来问我。我再布置一个课后作业,回去后好好诵读并 背诵《论语——学而篇》,明天一清早我检查,要是背不出,先吃棒子再抄书, 我不跟你们忽悠。好了,散学。”这是陈马脸的结束语。我读了几年私塾,别的 没学会,就学会了听先生上课的前言和后语,这使我少吃了不少亏,不至于别人 问到我今天学到什么我茫然失措,特别是我爹,他有事没事总问我今天学到了什 么,我就把上课前言和下课结束语告诉他。 今天散学散得早,下午基本上可以好好耍一翻了。回家是万万不能的,波波 会死皮赖脸得跟着我的屁股后面跑,那样我等于失去自由。所以我还是决定先去 阿宝家。 “宝,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你那位貌若天仙的姐姐?” “马上,好么?” “那我就先不回去了。” 就这样,我跟着阿宝向他们家走去。他家在我们庄北面的长江边上,站在他 们家屋顶上向北看,就能看见波涛滚滚东流的长江。到他家时,他们家一家老小 都在,他爹娘和他的两个姐姐。 和他们打完招呼,我就和阿宝出去了。我们来到他家隔壁的隔壁,只见阿宝 脚用力地蹬了几下地,一位姑娘就匆匆忙忙从屋里走了出来:淡蓝旗袍,身材瘦 削,首后马尾,皮肤白皙。她那双小眼睛,虽说是单眼皮,可分外有神。看第一 眼,让人产生一种奇秀的俊美。 我对着她嘿嘿地傻笑。她也副笑容可掬的面孔,甜甜的笑直刺人的心窝,令 人销魂。我站在那,完全沉浸在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里,天上的云和空中的风似 乎不复存在。 “这是杨懿;这是我大哥,周朗,书房里的那帮小子都怕他,见着他就闻风 丧胆。厉害吧?” 她依旧在那傻笑,我估计要是在冬天,地上的淤雪都得让她笑化了。我心里 堵得特别慌,就把阿宝拉到一边,说:“我说,她是不是打小受了什么刺激什么 的,傻了吧?怎么总在笑啊?怪吓人的。” “她?傻?她比鬼都聪明呢!虽说她没上过一天书房,四书五经比我俩都念 得熟,能倒着背。” “真的?假的?” “她有个祖父,是个秀才,就是百试不中,后来科举制度取消了,他就在家 劳作耕地。他老人家活到五十一岁,在郁郁寡欢不得志中走了。杨懿十二岁以前, 她祖父还在,她就跟她祖父学传统的四书五经了。” “原来如此。原来她还是位传统的才女。”我边说边瞄了一下她的脚,小巧 玲珑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就感叹,中国又多了位尊从三纲五常的贞女。 “你,我该怎么称呼?”我大声说。 “叫我懿儿吧。要是不愿意,喊我大姐也行。”然后她就呵呵地坏笑起来。 “哦?看样子你没我老,就占我便宜?我可是我们家老大。” “那我以后就喊你哥吧!”说完,她的小脸就绯红了。说话是声音也特别小, 像蚊子嗡嗡般。 “今天你们就算认识了,一起回家吧!”阿宝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一句。 “真是废屁!” 她好象很乖。可无缘无故多了个妹子,以后说不定也没好日子过了。这哥的 称呼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消受的。不过,我的心里还是挺愉悦,不知该怎么说,有 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在我心头荡漾。 来到江边时,天已是小中午了。阳光照在浩瀚的江面上泛出耀眼的光芒。江 边空寂无一人,只有呼呼的风飘过和波涛击打礁石后水花溅起的声响。沙滩格外 清洁,干净得尤如被擦拭了般。我们三个走在上面,软软的一脚就是一个足迹。 “这里真他娘惬意。”我情不自禁感叹。 说罢,懿儿用一种形容不出的眼神和我对视了一下。然后她跑到不远处找来 一根枯树枝,独自在沙滩上写起字来。 真能哎!还会学岳飞在沙上习字。我心里感慨。 没多久,两排清秀隽永的字映入我们的眼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 心头一震,而后看了看她,她一副从容的神态。 “你真有才!”我打破了沉默。 “呵呵,写着玩的。”她说话有些掩饰的假。 之后,我们沿着长长的沙滩走了很久,才回到阿宝的家。 阿宝家今天包饺子。在我们那儿,包饺子不能说包饺子,得说裹元宝,因为 只有办丧事的人家才说包饺子。 “你们家今儿包饺子啊?”我问道。老半天都没人搭理我,我忽然意识到说 错话了,犯了禁忌。于是又改口:“你们家今天裹元宝啊?” 阿宝他娘忙不迭地回道:“是呀,是呀,马上你和杨懿在我们家吃元宝呀。” 懿儿见阿宝一家在围得团团转忙着包饺子,也洗了手,帮忙包去了。我在一 旁愣着,怎么也插不下手。说心里话,这玩意打小就没包过。 饺子煮好后,阿宝他娘先给我和懿儿各盛了一碗。我和她在八仙桌上先吃了。 她在我对面,我在她对面。她吃得很慢。温暖的阳光透过屋顶的天窗射了下来, 落在我们中间。我们都不说话,静静的。阳光、饺子、我、她,怪怪的氛围在我 们之间…… 太阳已快要落山了,落日的余辉将整个大地映射得满眼灿灿的黄。我走在通 往家的田野小道上。道路两侧丛生着与季节相抗衡的与命运相搏的小草。虽然冬 日的暖阳即将普照大地,但它们仍不屈不饶地带着些许绿色生长着。偶尔耳畔传 来一声候鸟鸣叫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天,一派清朗高洁。然后懿儿那温暖的笑 脸深深地从我的脑海里坠落下去。一种平生未有的感觉从心底浮上来,漾在心间, 漂浮又漂浮。我这是怎么了?我扪心自问。怎么满脑袋一轱辘全是那个小丫头片 子?回到家,爹娘没问我,我喝了两碗粥,就回房睡去了。 半夜里,我被一阵阵令人发毛的哭声吵醒。原来,波波渴了要喝水,我就从 厨房里搞了点开水给他喝。他喝得如此汹涌,满满一大罐水不一会儿就从他那细 长的脖子里倾泻下去,声音自是一节一节地呼噜呼噜作响。这急促而短暂的流水 声响让我冷不防忆起一儿时的情景:深夜里,外婆把我抱下床放在马桶上,我下 意识地撇开一切杂念小便,我坐在马桶上听到悠长的液体碰撞的声音,在寒夜里 的这个过程是这样漫长,以至自己冷得直打哆嗦。在我脑海里的这个情境是那样 清晰,声音是那样透明,如今想起来都那样刻骨铭心。波波喝完水,安然地睡下 了,整个房间安静了许多。被波波这么一折腾,我睡意全无,半躺半坐在床上看 着屋顶发起呆来。脑袋空空如也,没有欲望,没有渴求,愣愣的仿佛一世间行走 的低级动物。没多久,爹在隔壁咳嗽了三声,我知道我爹的意思,叫我赶紧把洋 油灯灭了睡觉。我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气,运足胸口的气,嘴对准洋油火芯,噗的 一声就把灯火灭了。接下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