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年初五我和小晴踏上了离乡的脚步,不过后面多了个靓动的身影——嫣然。 之所以选择在这天回章府,有两大理由:其一,章府大年初六正式用工,图个吉 利,开工前一天到还可以分到压岁钱;其二,要是嫣然“坐以待毙”,他年十二 就要出嫁,为了不让她泪盈盈地哀泣不止,我决定挈带嫣然去岱桥,还得提前暗 度陈仓把她带出逃离魔窟。我们三个意乱心慌地在路上走,速度比骡子还快。到 岱桥后,嫣然在章府和小晴在一张床上捱了两个晚上后,我给嫣然在街市的一爿 裁缝店里找到个打下手的活计。嫣然也就搬出了章府。 嫣然刚搬出去的那天下午,他爹跨着大马领着钱家的四五个家丁横冲直撞到 章府来。四五个家丁像吃了春药散进门特激情澎湃耀武扬威地跟大勃吼:“要人。” 大勃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他就跟老舅和钱家的家丁抬起来:“要什么人? 街上人多得是。”那时,我正在去送嫣然的路上。等到我回去,他们那票人已被 赶出门,眼神呆滞,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打哈欠。 老舅瞧见我,上来左右开弓就给了我两巴掌,紧跟着问:“你把嫣然藏哪儿 了?” 我镇定地说:“你别忙活了,她许配人家了。” 他说:“你胡说。你给我讲清楚,你把她藏哪儿了?” 我见林中宏在场,就给他使了个眼色,指着林中宏说:“许配给他儿子了。” 林中宏真是个天才,接茬说:“是的。他们怕夜长梦多昨天成的亲,晚上已 经行过房了。我看哪,亲家,你就认了吧。” 老舅一阵狂吼:“谁是你亲家,你想得美。” 过了会儿,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算了,算了,没那个命。” 我安慰他:“回去把亲退了,钱不够到我家拿也成。你就说是我说的,就是 让我爹砸锅卖铁也要把那亲退了。” 老舅没办法了,只好骑着马领着下人晃晃悠悠地走了。临走前,他说:“你 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虽然咱们攀不上那门亲了,可她还是我女儿。” 我说:“这就对了嘛。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的。” 过了新年后,不知道怎么又来了两位新面孔。我们原先的寓舍全都打通了, 腾出了两间屋子放少奶奶的衣服。打通的屋子支起了一排大通铺。我们上上下下 的十几个男人就睡在一起了。然而丫鬟那边却丝毫未动。我问林中宏:“怎么丫 鬟不睡大通铺?”他说:“男女有别嘛。” 属于男人们的大通铺存在诸多问题,比如大家都不它当成自己的窝,随便乱 扔垃圾,臭袜子乱飞。这些问题深深地困扰了给我们打扫卫生的阿祥嫂,往往打 扫一天后又是原样,涛声依旧。她总是边打扫边骂:“你们这些臭男人。”每当 她说这句话时,大飞总一句话回过去:“你家老头不是么?还这么废屁。”还有, 没了墙大家之间说话比较隐讳,一般不直接说我们其中某人的不是,倒是章府的 丫鬟成了我们中伤的对象。谈论的焦点无非今天又在章府门外看到那个大腹便便 的秃头男人给小玉送蔬菜和猪肉、某某丫鬟给我们其中的某某献殷勤等等。听完 这些后,我总莞尔一笑就睡了过去。 后来我终于证实一件事:确实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那天嫣然跟着我 出现在章府,章府上上下下引起一阵躁动,特别是陈小锐那小子见着我的表妹, 就说:“正点,正点。美人儿,美人儿。你给我引荐引荐啊。”我说:“你他娘 少来。”陈小锐是什么货色?一个十足的自恋主义者。我曾经在他的床边上,看 到他写的一句话:陈小锐,著名书法家。看到那些字时我刚来章府,还真以为有 个书法家叫陈小锐。后来大发说我要和陈小锐一起做活计劈柴,才知道那个所谓 的著名书法家是那个王八。而且其为人懒惰不堪,干一个时辰活要休息两个时辰。 那天晚上睡下后,陈小锐连连称赞我的表妹:“真是女人中的极品啊,天然 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美人儿,美人儿。就是和她相拥而安一晚,死也值。”我 气得没地方去,骂道:“娘的。你想都别想。你这个色狼。”他说:“那么严谨 干嘛?大家都是男人嘛。你说,你表妹长得如此百媚千娇,你长得怎么那么尿啊?” 我说:“* 。你小子真他娘废。我长什么样关你屁事?又不要你喜欢我。你他娘 要是实在饥渴,到怡春院找白净柔嫩的卖春妇去。别在这儿瞎嚷嚷。”我骂完寓 舍果然安静下来。想不到半夜里,我们其他几个人都被陈小锐那厮的梦话吵醒了, 小子说梦话的声音特大,比平时说话的声音还大了三成,说:“美人儿,美人儿。” 我听就来火了,抄起竖在墙边的拖把径直向他扔去。 为了断却章府那帮小子对嫣然的眷恋之情。我在第二天深夜里,等他们都熟 睡之际,先静悄悄地拿起白天下班后藏在床底下的一把菜刀,然后有意搞得叮咚 响爬到陈小锐的身边,边摸他的头边说:“这个西瓜真大呢,肯定也很甜。”接 着有意在陈小锐的头边剁了两刀。陈小锐被我一刀就剁醒了,眼直直地朝我看, 吓得他直打哆嗦。我又继续说:“这个西瓜真不赖。”然后假装向下劈。他急了, 说:“大哥啊,现在是春天啊,怎么会有西瓜呢?”我见目的达到,又假装突然 惊醒的样子,菜刀落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梦游了?”接着就回自己的铺上 睡了。那个晚上的举动真的把那帮小子吓得半死。第二天起床后,他们问我,我 就说:“谁知道呢?也许是他那么垂涎我的表妹,我做梦都想把他当西瓜宰了。 以后要是你们再敢打嫣然的主意,小心我夜里梦游把你们的脑袋当西瓜切。”打 那以后,章府的小子们再也不敢打嫣然的主意了。为这事,我躲在被窝乐了好几 天。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嫣然,她也乐得支不住嘴,说:“哥哥,你真绝了!” 笑完了,嫣然却说:“哥,以后我真的要浪迹天涯了。” 我说:“瞎说什么呢。现在你爹以为你真的嫁人了,你可以在这安心地住下 来。你不要多想,什么事都有我在呢。每天只管干干活吃吃饭睡睡觉。你看你的 床铺睡上去多安逸,不像我睡大通铺。” 嫣然在那个裁缝店里,小日子过得还算得去。那对裁缝老夫妻无儿无女,将 嫣然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我见嫣然生活得如此实在,对老夫妻也是感激涕 淋,时不时地给他们送鸡蛋和鲜肉去。这天我给他们扛了一袋米,刚到门口,就 被阿婆拦住,我问:“有事么?阿婆。” 阿婆:“看你忙的,我们老两口都不好意思了。” 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还要谢谢你们为我照顾嫣然呢。” 阿婆说:“哪儿的话,你见外了不是?我正想和你说件事。” 我说:“你说呗,我听着呢。” 阿婆拉了拉我,示意我到不远处的墙角。我跟了去。阿婆接着说:“我看嫣 然也不小了,不如给她谈个婆家吧?” 我说:“你怎么会那么想啊?” 阿婆说:“实话对你说了,我们家有个亲戚看上她了。” 我说:“看上我表妹的人多了去了,一打一打的。” 阿婆说:“我那表弟家的儿子可好啦,要不要让你见见?” 我问:“嫣然见了没?她怎么说?” 阿婆说:“她当然见过,不过没和她挑明说。” 我说:“那好吧,下次让他到店里来,我会会他。我们先说好了,我只有这 么一个貌美如花的表妹,她的终身大事就是我的终身大事。我可不喜欢只喜欢她 身体的男人和骗她上床的男人。” 阿婆说:“好,好。” 我恢复了忙碌的生活,虽然做的活计不算太苦,但是也不如意。其中一个主 要的原因就是大发他娘的总找我茬,尽管我很勤力地做活计。那天他又教训我: “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一点进步都没有。你对得起我发给你的这份薪水么?” 我就和他顶了:“我怎么了?我就干这活,又不是没有干好。”他脸色阴下来说 :“你这就叫干好了?其它的活你会干吗?”我急了:“我干这活,就只拿这活 的工钱,我对得起你。要是我都会,你就来干我的活。好吧?”他气得直咬牙齿, 却说:“你真不会做人。你就一辈子在这里劈柴吧。从今往后,你的薪资全部计 件。”然后很生气地离开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像这种货色的人最好对付,只要破点财请他吃一顿送点东西 再和他客客气气地说些软话,我脚下的路绝对平坦。可是我偏不,这就是我倔强 的地方。我不想那么做。世道和我以前的生活一点不一样了。不想靠巴结为生, 只好自己忍气吞声默默低头挥汗如雨。干的活计也带给我成就感,我看着堆积如 山的干柴就觉得爽快。当然在这如山的干柴背后就是我一斧一斧落下去的艰辛。 在三个月里,我斧头用坏了两把。用坏了就要去管才海那儿去领。管才海专门负 责将损坏的斧头修复和打磨。这天,我又拿着把坏斧头去。 我说:“老管,换一把。” 他说:“旧的还没弄好。” 我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说:“五六天吧。” 我说:“什么?那么久啊?那我不是要喝西北风了嘛?” 他说:“你等等。先玩着。” 我吓他:“要是,章府开不了饭,找你。” 他说:“骗鬼啊。我看到了,伙房旁的柴禾堆积如山呢。” 我说:“你别管,你给我磨好的斧头就行。” 他还是跟我打哈哈。最后我气得没法,就去找大发。大发说:“没斧头?管 他干嘛。你先不劈好了。”我提醒他:“过两天就是老爷的六十大寿了。” 他说:“哎。我怎么忘了?”后来他跑到管才海那里,得出的结论比告诉我 的少一天,说是要四五天磨好。大发急了,又去找高方雄。高方雄去,得出的结 论是三四天。高方雄说:“这事不是打马虎眼。”于是,他把这事告诉章老太爷, 章老太爷去,管才海嬉皮笑脸的,一口咬定半天就能磨三把斧头出来。 在拿到修葺一新的斧头的时候,我想,这个人真他娘的贱。 我又劈柴了。想着懿儿过我的家门,我就精神劲倍加。那是一种奔头。 太爷过六十大寿那天,我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这天我生平第一次扮演一个 家长式的长辈。我问嫣然:“阿婆介绍的人,你看过没?” 嫣然说:“是的。他是阿婆的表侄。” 我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嫣然说:“说不上来,他油腔滑调的,跟你有一拼呢。” 我说:“我油腔滑调的么?我虽然有时候很贫,但待人绝对一片冰心在玉壶 啊。” 嫣然说:“他看上去还可以,我觉得。” 我说:“只要你觉着好,就好呗。” 我终于见到那个人。只见他,俊朗的脸上显现出英气,不甚肥硕但很强壮, 和我一般高。我看了他一眼后,他立马主动跑上前来,伸出手,说:“大哥,我 叫孙薄。” 我说:“你就是阿婆的表侄?在哪儿混啊?” 他说:“是的。现在在我大叔家做个小头头。” 我问:“你这个小头头都带头做个啥?” 他说:“主要是手下的人做,我只不过是个安排的。” 我听完像嫣然使了个眼色,又接着问:“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他说:“慢慢混呗!世道就这样。像我们这种人既撑不死也饿不扁,比上不 足比下有余。” 我问:“以前谈过媳妇没?” 他说:“没啊,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呢。” 我说:“我不信。你条件这么好,就没人和你谈对象么?” 他说:“有啊,可我就是看不上。我第一眼看任嫣然时,感觉就上来了。我 觉得她就是我这辈子要找的人。” 我说:“哦?” 孙薄走后,我再次问嫣然:“你觉得他怎么样?” 嫣然说:“以后就知道了。日久见人心嘛。” 我说:“你能看到他人心里的东西?你一定要把持好,找对象不是小孩过家 家。一旦定下来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自己上点心。哥 哥也不好多说,因为是你要嫁人啊。” 嫣然说:“我明白,我会的。” 不觉间,已是三春了。周遭的风月清幽将春光点缀得十分熟透。花艳柳绿, 百鸟争鸣。蓝湛湛的天空像涣洗过的蓝布,没有一丝游云。阳光下,庭院里的花 草,艳美欲流,看上去仿佛向眼前挪近了许多。空气潮润,清新舒爽,而泥土的 湿润气息,混和着野草和百花的芬芳,弥漫在暖融融的江南五月的时空中,引人 入醉。 我陶醉在这暮春别样的景致中,天明即起,继而在百鸟的鸣叫声中抡斧头劈 柴,心情舒畅时偶尔引吭高歌一曲,唱得满林子正在的栖息的鸟纷纷闻声丧魄落 魂而起。每当此刻,陈小锐那小子摇着头拿我开涮,坏笑道:“你的歌声比古代 的弓箭声还具杀伤力。”我一句话就回过去:“我知道的,你就是不开口嘛,要 是你开口了,那些鸟儿肯定纷纷去撞墙。” 这些不大不小的玩笑的时光的匆匆流逝中就这么开了过去。说实话,年后的 日子倍儿舒坦,我只管低头劈我的柴禾,其它的事我一概不管,既不和人夺利, 也不跟人争功,就像庙里的和尚没有尘世的纷扰只管吃斋念佛,却活得没有负担 轻松自在。嫣然和孙薄那小子摊上了,我落得无处可烦,只是偶尔会想念我的懿 儿,思念她的眼睛,眷念她的双手,惦念她的处境。要不是有个天大的噩耗,我 还真想这辈子在这儿倍儿舒坦下去。 我记得那天晌午,阿宝骑着大马匆匆忙忙地来到章府,脸抑郁着告诉我: “哥哥,你快回家吧。你爹走了。”这事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快塌 了,天昏地暗,然后,哀思如潮,悲伤逆流。仿佛是在梦境中,电闪雷鸣后狂风 乱吼,暴雨如柱。所有的悲伤哭号化作难以放声的吞声饮泣,涕泅纵横。小晴看 到我流着泪的脸,知道内情后却放声大哭起来。我说:“走的总归要走的。”收 起悲伤的情绪,我连忙去裁缝店找嫣然,嫣然听完差点晕倒。我将她的情绪稳定 后,雇了匹快马,领着嫣然飞奔回家去。 到庄头时,我下马,一步一叩首地回到家中。在叩首的时候,我就想,爹啊, 儿回来看你来了,你怎么不等等我啊?儿不孝,你怎么会这样?过年时还好端端 的,说要等我娶媳妇,要抱孙子……泪水汗水,还有悲切的心境撒了一路。嫣然 和小晴见我悲痛欲绝一步一叩首的,哭得更厉害了。 等到我跪在家门口,我娘大哭叫:“儿啊!”我见我娘哭得更是个泪人儿。 她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虽满脸都哭得红肿泪痕处处,可依旧在号啕哽咽着, 哀声震天。她一面啼哭,一面声诉,模湖的话音断续的语句中,缠绕着哀痛到极 点的情绪。我径直走到我爹的遗体前,双腿跪下去,看着我爹安静地躺着,鬓角 的些许白发,然后跪着握着他没有体温的手,我悲从心来。我爹就这么走了,悄 无声息的,爹身上的烟味将成为我永远只能回忆的过去,所有以前期盼的美好场 面都化作虚无和飘渺。外婆走后,我成了无人疼爱的孩子;爹走了,我将成为没 大梁的屋子。波波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地跪在我旁边。亲戚朋友、庄上的男女老 少全都赶来了,乱哄哄的,女人们哀泣成一团,男人们强忍着泪水操办着丧仪。 以后的几天里,我和波波披麻戴孝,身上裹着黑大布的长褂,腰间系着厚重 且长阔的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跪在我爹的灵堂前,接受吊客的吊唁。吊客 像潮水般涌到,大门口的笛子唢呐混合着的哀乐声弥漫在夹杂着烟卷的辣味、人 身上的汗臭、哀泣的哭声结成一片的空气中。 举行葬礼的一切都准备好后,即将举行仪式时,我感到恐慌,一种对未来无 法把持的预感。最后尸首装入棺材钉起来。在棺材钉好的刹那间,我哭得特激情 澎湃,差点没把钉的人赶下去。然后助葬的人抬起棺材,哀乐声起,才出发了。 我在前面抱着我爹的遗像走着,路过的村庄中的人听着哀乐都出来看,有些过路 人站住惊愕的凝视着,时而指指点点,说些我真可怜的话。 我把我爹的坟墓安置在一个小树林里,四周有树,有山,还有水,风吹不到 他,雨打不到他,四季还有鸟鸣和他作伴。我爹生前说,他不喜欢安静,就喜欢 热闹。我相信这是我爹化为尘土后的温暖所在。最后我平静地向我爹做了最后的 告别,暗暗地抹去泪水,看着一锹一锹的土覆盖住棺材。 我已不记得那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白天我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和泪水附和着 庄里有经验的送葬人做各种仪式,晚上我躺在床上睡着哭哭着睡。 我爹是睡在地里走的。五月正是嫩蚕豆上市的好时节,我爹怕人偷,就摊了 床被子睡在田里。谁知道一睡就没醒过来。第二天波波跑到田里去叫爹,左摇右 摇就是不醒,然后哭着去找娘。娘去后,才知道我爹去了,继而晕倒下去。听娘 说,爹去的时候,境况十分惨,双眼紧睁着,嘴张得特大,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娘这么一说,我不禁想起爹原来对我说过的那些谆谆告诫我的经验之谈,它们就 像我生命路途中黑暗时的火把,照亮我前行的路。 这些日子里,我累得够呛,懿儿嫣然也累得可以,帮着家里做些烧煮的活计, 时而还来安慰我。这个世界可以忘记和你一起欢笑的人,却不可以忘记和你痛哭 的人。 老舅原谅了我,与嫣然恢复了原有的欢笑。看着他们复原如初,我的心才掉 下来。钱家的亲被我老舅退掉了,花了相当我一年的薪水。我对老舅说:“对不 住,舅。我是为了嫣然好。”我老舅说:“都过去了,嫣然没事就好。” 阿宝在这些灰暗的日子里,带给我极大的宽慰。他总说:“哥们儿,你要顶 住,你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家里的大梁就由你来挑了,不要在你娘面前啼啼哭 哭的。家里的问题你不要烦心,哥们儿跟着我远房亲戚卖丝绸和布料挣了些钱, 只要你开口。”我说:“真有心,我的好兄弟。难为你了。”他说:“怎么说那 样的话,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兄弟嘛。”我接着问:“哥们,你真的发了?”他 说:“确实。”我说:“看出来了,你财大气粗的,骑大马的行头。真他娘的帅。 敢情你是从原始社会直接过度到封建社会了?”他说:“那是。一伸手就平定了 天下。” 等到把我爹的丧事办妥当后,安慰了我娘,我和嫣然又踏上去岱桥的路。在 章府干了两天后,我彻底改变了原先要在外面打工多挣些钱回家的想法。那段时 间心情本来就不爽,不爽得想跳井的心的有。爹去了,我黯然神伤,仿佛世间没 了寄托,就像断线的风筝在天际任意飘荡东西,干活也没以前的热乎劲,能捱一 天是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我感觉我非回去不可了。 那几天连下了几天的雨,淤水淹没了脚踝骨。阁楼上被掀去了一角。大发看 着闲着的我,再看了看缺角的阁楼,说:“周朗,你找两根木头把阁楼修一下。 今天下午一定要修好,要不明天你就滚。” 我说:“修阁楼?这不是我干的活,找林中宏去。再说了,那么高,要摔死 人的。” 他说:“我不和你打哈哈,你究竟干不干?” 我说:“不干。” 他说:“好,你试试。要是你不干,就是到高大管家那儿你都说不过去。” 我说:“我怕个毛。你不就是想到高方雄那儿卖乖邀功么?要想卖乖,自己 去干,哥们不奉陪。”说完,我甩门而去。 我在寓舍睡了一天后,高方雄找我。等到我进了门,他躺在藤椅上板着面孔, 说:“周朗,你认错吗?” 我说:“我哪儿做错了?修理建筑本来不就是我干的活,就像让男人怀孕生 小孩,这是他的任务吗?还要爬那么高,要死人的。大发怎么自己不干?” 他说:“他是头。你还没错?误工就是大错,不听大发话,就是错上加错。 你们这些下人啊,不是我说你们,真不识抬举,贱!” 我说:“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他说:“嘿,你们还要人格?软囊羞涩还摆什么谱。你们就是些狗嘛,要听 话才有钱挣,做好做不好是另外一码事。” 我说:“那你以后小心点,别被狗咬了。” 他说:“不管这么说,你不干活就是你不对,天经地义。除非你不在这儿干。” 我说:“我说得没错,在这儿干活,就是卖给这儿了。” 他说:“对头。你要的是就是这种觉悟。” 我说:“我,不必了。”说完我像上次那样甩门而去。只听见姓高的骂开了 :“吃了屎的。” 我心想,你们这些大便还配做管家和小头头。 不干活后我在章府待了三天。三天里我第一天躺在寓舍睡了一整天,睡了醒 醒了又睡,醒着的时候我想我爹和过去发生的事情,它们就像流星的光在我脑海 划过。第二天我去找嫣然,谁知我等了一天都没见他的影子,阿婆说她去了孙薄 家,最后我只好落寞地回到章府。第三天早上,我还没睡醒就被高方雄叫了起来, 要我去大发那儿结账走人,险些把我的铺盖扔出门。 然后我就去找大发。找了两个时辰,连他的鬼影都没看到。接着我问陈小锐, 他说大发和管才海一起出去了。娘的,我就在那儿等,等了大概一个时辰,临近 中午时,他们才晃晃悠悠地回来。 我还没开口,大发就说:“小子,我知道你是来干嘛的?结账的吧?” 本来就一肚子火气,于是我说:“娘的,你小子确实猜得很准。” 他说:“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说:“怎么了?我不干了,你他娘的管不着我。” 他笑笑,说:“真的嘛?我们现在算你的工钱。年后你在章府总共干了四个 月,劈柴总共劈了一千十五捆,帮吴妈烧水烧了七十一个半天,劈柴算你一百零 二块,烧水的活计算你三十六块,你误工要扣你二十块,劈柴捆得太小,扣你三 十块,算下来,归你的共八十八块。就这样了。” 我说:“娘的,我误工可是回家办丧事,怎么会是误工呢?再说我是计件的, 不像你的固定薪水。劈柴捆得太小,那时你来看的时候,怎么不放屁?现在说, 明显作弄人嘛。你他娘的忒不地道。” 他说:“不地道就不地道呗。反正你都要走了,我还惹你干嘛?” 我说:“* 。你真行。” 为了除心中那口恶气,我从大发那拿了单子后,到高方雄那儿领了工钱后, 在门口等大发这个狗日的出来。这世界上,有的狠人对付他不得不叫人采取极端 措施。我在门口,像个守门神一样。等到夕阳西下,那小子终于出现了。见着他 和他老婆春霞的影子,我说:“大发,你过来。” 大发说:“你干嘛?” 我说:“你过来啊。” 这时大发和春霞还站着不动。我急了,捏紧拳头冲上去迅即就是一拳,打中 他的下巴,边出手时边说:“找你就是为这件事,打你这个该万人揍的东西。” 这时他想还手,右手紧紧地拽着我,左手用手抓我的脸。娘的,我岂是那么 容易就让人抓的,我双手紧握着他的右肩膀转了个圈,他就被我摁倒了。 此刻,春霞躁动了,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两声过去,果然,章 府的丫鬟和佣人蜂拥而至。春霞又说:“你们快拦住他呀。你们快拦住他呀。” 我吓他们说:“谁要是敢动,我跟谁急。这是我跟大发的私事,与你们无关。 老子在这里勤勤恳恳干活,受了那么多冤枉气,都是这个蛀虫害的。” 这一说,果然有效,只见一个个像看鸭子似的站着纹丝不动。 躺在地上的大发回道:“你小子有种啊。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 我说:“娘的。老子打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尿裤子呢。这回就让你 见识见识。”说完,顺手又是一拳打下去。打完接着说:“你小子再敢欺负人, 把你皮扒了去喂狗。” 小晴从人群里冲出来,说:“周朗,别闹了,放开他吧。” 我边放开他,边说:“这人忒他娘不是东西,简直是禽兽。” 最后我在众人的惊异的眼神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