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居然不是过往(3)
丰老大是这个城市的一个传奇,许多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都把他看成是梦中的情
人、心中的偶像,视他为通阳市的周润发。丰老大高大伟岸,不是简单一个“英俊”
二字就能描绘得了的。四十五岁的丰老大永远开最好的车,喝最好的酒,玩最漂亮
的女人,赌最大的牌局,是通阳市黑白两道大哥里的大哥。据说有一回他到“凤凰
酒店”去吃饭,一大帮市面上的名人,酒店的女老板来敬酒,对在座的都很熟识,
偏不认识他。他就不端杯,别人喝完了他才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女老板说想。他就给她倒了足足有半斤一杯的白酒,说,你喝完了我就告诉你,然
后再给你办一件让你感到最难办的事情。女老板看看左右,说,我实在喝不了啊!
他说喝不了没关系,你这酒店也别开了,不会喝酒开的什么酒店!这时候就有人劝
她,说,喝了吧,这是好事,丰老大倒的酒你不喝能行?女老板怔住了,惊笑说我
眼瞎了,对不起对不起。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丰老大笑了,说,好酒量,刚才
是他们说的,现在呢,我就告诉你,我叫丰云康,你可以让我帮你办你最想要办的
事情了。女老板说丰哥抬举,我就实说了,西岭煤矿在我这里签单吃饭五十多万,
但是煤矿两个月前换了新领导,不认这账,找了好多人也不顶事,我就想把这钱要
回来,一半也行。丰老大说吃饭付钱,天经地义,少一分钱都不行,你现在就给这
新头儿打电话,就说你是我的伙计,我让你转告他必须在三天之内把钱一分不差地
打过来。女老板就照着打了,对方果然一口应承,并无二话,还说这钱早就该还了,
惹丰老大过问真是该死。女老板没料到会是这结果,惊喜至极,说,你认识他?丰
老大说我干嘛要认识他?他认识我就行了。那天丰老大一行离店时,女老板一脸虔
诚地等候在酒店的门口。通阳市说“伙计”的意思就是姘头,丰老大对她说这“伙
计“的话你只可说这一回,你太老了,再说出来别人会小看我的。女老板连声说不
敢不敢,再这样说我就是给丰哥抹黑了,坚决不能。丰老大在通阳市的传奇故事不
胜枚举,最有名的是他一年里铁定的有两次要到通阳市的看守所去一趟,一次是中
秋节,还有一次就是过大年。这个时候丰老大总会带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去看守
所的每一个排房里与在押的犯人们开怀畅饮,好烟好酒好肉,不说什么,就吃就喝
就抽。所以后来有人说,不管通阳市这些年有多少能人辈出,但是只有他,才真正
是所有黑道人心中的上帝。不过丰老大有两类人绝不接触,一是强奸犯,二是吸毒
鬼,除此之外,任何一个再卑微的陌生人求上门,他都会不惜代价地去相助而不求
报答。安南曾怀疑他是否受马里奥·普佐的《教父》的影响,但是后来很快他就为
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因为丰老大根本就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的人。
还是在安南刚到龙腾国际酒店给何总做秘书的时候,有一天上午客房部出了事,
几个社会人在房间里赌博,抽的烟头把地毯给烧出了好几个洞。部门值班的主管去
要求他们赔偿,被恶骂一通,轰了出来。客房部的女经理去找他们理论,居然差点
儿被脱了裤子;而且他们还一再声称丢了一部手机,反倒要求酒店的老总出面解决。
安南就是在那一次看出了何总的窝囊,他听见何总一个劲地向哭泣的客房部经理询
问情况,之后又要派总办的林主任代表酒店全权去解决此事。林主任有明显的为难
情绪,安南见状就说我跟你去吧,没啥大不了的。何总就让他带几个保安一起去,
他说用不着,现在不是凭拳头硬就可以打天下的年代了。那几个人安南一个也不认
识,林主任跟在他身后一进到房间,就有一个面相凶恶的青头汉子喝问:你是干什
么的?安南说你肯定是小弟不是大哥,可我不知道你是哪个大哥的小弟,没钱就别
耍派头,传出去会给你大哥丢人的。那青头说王八蛋我练你,就扑过来揪住了安南
的领带。安南稳稳地站着,这时其中的一个人劝住了青头,说,不能动手,我见过
他。然后就问安南:你是不是认识丰哥?我见他给你递过烟。安南说好像吧,他昨
天刚刚去了澳门。那人就拨开青头揪着安南的手,掏烟,问:贵姓?安南说同事们
叫我连长,战友们叫我安南,我在这儿打工做事,能给面子的话这事就算了,以后
还会遇上的,再遇上了咱们就是朋友,你说呢?那人就说什么事也没有,弟兄们胡
闹,不知深浅,晚上一起喝杯酒怎么样?安南说行啊,我请客,一百元钱的标准,
多了我掏不起。安南知道事后林主任肯定跟何总汇报了这一过程,因为第二天何总
专门找他询问他这几年的生活经历。他对何总说无非就是多认识几个人而已,不值
得一提。但是这一件事包括以前的许多件事,都让他觉得自己精心编织起来的这张
网在他的生活中确实是起着妙不可言的作用。
其实更多的时候安南觉得他编织的是一把伞而不是一张网,因为他并非是要从
中打捞些什么而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种安全的感觉。通阳市曾是全国有名的匪
城,而安南从骨子里来讲是一个十足的软蛋,一个只身处在他乡的软蛋生存起来就
更会有常人意想不到的艰难,正是那些刻骨铭心的艰难改造了他。有的时候,闲下
来,他总是独自地怀念着过去了的一切,一晃十年,十年一瞬间,穿着新军装到部
队时的日子就像是在昨天,而明天,或者是更长远地想一想下一年的光景,他又完
全不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地摆脱生存的
困扰。当然,生活中也有幸运光顾,比如妻子玲,他就觉着这是他这三十几年来的
最大收获;还有儿子,更是给了他做父亲之后一刻也没中断过的幸福之感。战友们
都说,娶了玲是他一生的幸运,但他们也从来没有想到一向见异思迁的他会在这方
面做得更像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丈夫。
安南在因为撒尿而遭受到处理的那个夏天照常参加了军校的统考,能够参加统
考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他那压抑不住的才情。那时候安南在支队的政治处任报道员,
在S 省武警部队的整个新闻队伍当中,他是最优秀的一个。所以当时除了他本人之
外,周遭的人都清楚支队让他参考无非是想多留他一年,再为部队做些文字方面的
贡献罢了,真要是考上了那才是怪事。果然不出所料,那一年安南“不幸”落榜了。
落榜后的安南十分的丧气,工作上就提不起劲来,每天疲疲塌塌的,不知在心里头
想些什么。蔡政委就来安慰他,对他说还有机会,等明年吧,你就是军事素质差些,
十月份有预提班长的骨干培训,支队特派你去参加,强补一下,明年肯定没问题。
于是安南就相信了,照样风风火火地在各个中队间奔走,写一些能够体现支队党委
一班人工作成果的新闻。第四年的夏天,安南志在必得,他是正式党员,又有了班
长命令,而且他还有三个因为写新闻报道而获得的三等功,这在考试当中可以给他
增加不少的分数。参加预考之前,安南又给当时的政治处杨主任送了礼:一盒咖啡,
几瓶包装精致的保健醋,花了三十八元钱。预考结束后,杨主任对他说你过关了,
排名第五。统考也很顺利,他当时的感觉是瓮中捉鳖那样的稳当。因为有了这样的
感觉,安南就请假回了一趟老家,对父亲说九月份他就要去上学了。于是一村人都
知道了这消息, 好多亲戚也都来探望,家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然而那一年支队参
加统考的二十二个人考上了二十一个,惟一没有考上的就是他。由于统一复习的时
候大家都在一起相处了不少的时日,所以他对别人的情况也比较熟悉,思谋来思谋
去,他还是觉得落榜的怎么也不应该是自己。这其中有一个与他同年入伍的老乡,
拿到通知书后对安南说他是花了五千元钱才勉强上去的,家里把耕地的牛都卖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一个在总队干部处当副处长的老乡,不然花再多钱也办不成。
并提醒安南也去找找看,说不准还有弥补的办法。那副处长安南也认识,但他不愿
去找,他觉得这中间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安南从支
队开办的商店里赊了一台彩电,用背包绳背了去找总队的政治部主任。主任的一家
住在三楼,正在吃饺子.安南放下电视,从军挎里掏出几大本自己发表的新闻剪辑,
对主任说我要上学。主任说我知道你,总队的名人啊!你是武警部队组建以来S 省
最出色的新闻人才,但是我也想告诉
你,部队不适合你,你就别在这块地上再费心思了,回地方也一样,是金子到
哪里都会发光的。安南问是不是因为那泡尿?主任不答,说,你吃点儿饺子不?他
对主任说劳驾,帮我把电视扶上背,我走了。下了楼,他突然想起支队的杨主任也
在这个院里住,就问寻着去讨要那一盒咖啡与几瓶醋。杨主任说醋已经吃了一瓶,
我给你钱吧,多少?安南说三十八元,我没钱找你,你拿零钱吧。
八月底,上军校的人都走了,安南突然觉得这一年的秋天到来得有些早,而他
的人也突然地就显得有些衰老了,再没有往日那样的灵动与生气。蔡政委在那一年
国庆节的夜晚找他谈话,蔡政委说有些事我们想帮也帮不了,你得理解;你要是想
留,就再留一年,看明年能否转个志愿兵;要是不愿,我负责安排,到法制报社去
做个合同记者,总之我要表示一下我个人对你的关心。安南哭了,说,我真后悔当
时的冲动,没想到一泡尿就尿掉了自己的前程。祭政委说也不全是,还有你平时做
的事情,太激进,又不懂得人情世故,你的那枝笔,欢喜了好多人也得罪了不少人,
成了你也毁了你。安南流泪说政委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做一个军官啊,可是我做不
成了。政委说别人不知道你但我知道,可是你出生晚了,你不适合生在这样的年代,
要是在战争时期,你会有大作为的,我坚信。接下来的日子安南变得有些无所事事,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人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找
了同村的一个老乡,老乡是1976年的兵,当时在S 省通阳市的武警支队任参谋长。
父亲求他调安南到他的手下去留最后一年,争取能在部队上谋个出路。
1991年的冬天S 省的省城冷得出奇,就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安南接到了调往
通阳市武警支队的调令。蔡政委安排了车去送他,说,不管你今后到了哪里,有机
会就来看看我,我会想你的。安南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看你。后
来有一年,在安南过他三十一岁生日的时候,玲问他:你当初为啥没有听老政委的
话留在省城做事呢?安南说我想留的,但那个城市让我伤心。不过我要是真的留在
省城的话,不知道今天陪在我身边庆祝生日的该是谁了。玲说那倒是,感谢老天,
把你推到了我的身边。
初到通阳市支队时,安南分在司令部的警务股,后来被政治处的王主任硬要了
去。于是他又操起了笔,仅几个月的功夫,就使通阳支队的发稿量由全总队的倒数
第二跃居为榜首。王主任乐坏了,说,你有什么要求?我们想办法满足你,只要是
条件允许。安南说我就想看几盘黄色录像,机关里有不少人都看呢,但我没看过。
王主任愣了一下,说,这不好吧?安南说别的那就算了。但事隔几天还是有人给安
南送了几盘带子,于是他就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宿舍里偷看。
这一年年底上报申转志愿兵的名单,安南不在其中。做参谋长的老乡说不是我
不留你,是你自己不给自己出路,谁要留了你,真可以说是给自己的身边安了一颗
不定时的炸弹。你说说,那篇《好大的胆子》是怎么回事?安南说也就是一篇杂文,
又得罪谁了?那是文艺稿,谁要对号入座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参谋长说总部纪
检的人都点名了,你还以为是小事啊?连我都要受牵连的。
其实写这篇稿子纯属一个偶然,夏天时总队的一个首长到支队检查工作,事后,
安南听负责安排首长生活的管理股长说,首长来了三天光吃住就花了三万元,而且
每天晚上都要搞舞会。那时候通阳市不像现在一样小姐遍地,所以支队领导就动员
了好多人四处出动去找年轻的女性,实在找不到,最后竟到矿区找了几个上年纪的
暗娼来充顶。于是安南就在某一个夜晚炮制了一篇名为《好大的胆子》的杂文,投
寄到了京城的一家部队杂志。正是这篇杂文,彻底断送了他想要留在部队的最后一
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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