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尾声:魂断梦醒 亲爱的读者,我们已经抵达终点。我们将在这个地方作最后的一次约会,燃完 最后的一炉香屑,喝完最后一杯酒,或者是品尝完最后的一碗香茗。这是一次为了 告别的聚会,如果说我在这篇小说的一开始,是作为主人在迎接你们的到来,那么 现在,当离别的钟声敲响,曲终人散的时候,我留在这里,便是只为了奉送你们远 去。 当十年之前那个像噩梦一样冬天的夜晚,不可挽回地成为过去后,我被投进监 狱。我被捕了。 我在那个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铁门、铁窗、铁栅栏,我自己的一双手, 也被一副冰凉的铁铐锁住了。 这是一个铁的世界,我发了疯一样跳起来,喊着:“放我出去!”我只喊了一 声就不喊了,因为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嗓子早喊哑了。 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足足有20平米那么大,屋顶很高,靠近顶端的地方开 了一个很小的窗子。只有一点点的阳光能够照进来,一盏刺眼的灯,就悬在头顶。 地面和墙都是水泥的,一个大大的通铺,像是农村的土炕一样,上面是木板,三面 都顶在墙上。铺上坐了六个人,分为三排,两人一组对齐,都是背对着门的方向坐 得笔直。 他们告诉我说,这儿是看守所的规矩,叫做“坐板”。“看守所?”我当时就 是一阵的绝望,“这么说,我是被逮捕了?”虽然我知道这一天不可避免,早晚会 到来。但是,真的到来了,我还是有一些惊慌。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我 最担心的是思波,她知道了这一切后,将怎么办?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一个刚刚年 满18岁的女孩子,将怎样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一切?她是不是还会像往常一样的爱我, 或者受到沉重的打击从此对生活失去信心一蹶不振?我不希望她来看我,也不想她 还会那样对我,用情至深。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忘记我,等我出去后,不要拒绝给我 一个最后看她一眼的机会。是的,只要看那么一眼,只要她平安无事,一切都好, 至少不是很坏,那么我就放心了。我将离开这座北方的都市,永远不再回来。我一 切都打算好了。 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人理我,虽然审讯了几次, 但是根本就没有谁把我当做一回事。倒是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头头的消息,他 是公安局通缉已久的大案主犯,将被判处死刑。我听了,没有任何的表示。我想高 兴,可是高兴不起来。我向他们问起过思波的消息,他们不知道她是谁。我的前途 也很明确,吸毒,进戒毒所一段时间,或者将因为提供色情服务而被劳动教养一年, 这是最坏的结局。我对这一切表示满意。 我留了下来,因为头头的案子正在审讯中,他一天结不了案,我就一天走不了。 我听说头头也在这个地方呆着,只是因为是死囚,坐了特殊的号房,我们都不知道 他在哪里罢了。 我很快习惯了这儿的生活,一天中早晨起来,我和大家一起“坐板”,管教不 注意的时候,我们就在木板上走象棋。木板上的棋盘,由来已久,不是刚刚刻上去。 但我们的棋子则是新做出来的。那是将牙膏的包装盒拆了,撕成大小相等的三十二 个棋子。有明显图案标志的,就代指某一个棋子,比如说“中华牙膏”,撕下来两 个红色的商标,算作是“将”,“帅”,“牙”字从形象上看很威风,就当做是 “马”,如此等等。有的实在不易搞清楚,便找来用空了的牙膏铁皮,卷成一根小 棍,在纸上涂来涂去,居然便能写出字来,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已经足够了。在不 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的象棋水平突飞猛进,提高了一大截。到了中午的时候,开 饭了,是一成不变的冬瓜汤,窝窝头,有时也有馒头,但那主要看“头板”和送饭 的交情如何。我是从乡下来的,吃什么都无所谓,居然吃得很香。吃罢了饭,由号 中新来的,将他仔细“刮”干净,我们便继续“坐板”。这时,一般说来,抽烟的 人都要想弄上几口。于是我们的另一个工作“搓火”便开始了。什么意思呢?要知 道,在监狱中你可以向管教要来几支烟,但火是绝对不会给的。遇到熟悉的管教来 了,可以对一下火,平时更多的则是要靠自己想办法。这办法却不用想,早有其中 的老前辈“发明”了出来。这也是在监狱中秘密流传的几大“法宝”之一。具体的 做法是:首先将棉被中的棉花拆出来,仔细地铺在水写到这里,我的故事已经结束, 再没有任何的悬念。读者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是悲剧或者喜剧的大结局,在本书开 始的时候就早已注定。我原来在开始写作这一部作品的时候,以为我是一个万能的 操纵者,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憎恶随意安排故事的结局,对每一个人的命运, 和他们所做的事情,进行随心所欲的设计。可是,我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 为,当你塑造了这些人物出来,在那一瞬间,你的使命便完成了。这些人物是会成 长的,就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声音,自己成长的方 式。他们对谁都不负责,他们只是对他们自己负责。而对一个母亲来说,你所能做 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赋予他们以生命。在这以前,他是属于你的,从此以后,他便 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他的一生和他做的事情,都将由他自己选择。写作便是这 样的一个过程。你是作者,你是一个母亲,或者说你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塑造 出了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赋予了他们以生命。然后,他们便一个一个站出来了, 说着自己的话,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只能是一个旁观者,有时你甚至连一个旁 观者都不是,因为他们讨厌你了,不喜欢你了,做什么事情都要避开你。这时,你 想要了解他们的世界,就必须做一个窥探者。 是的,我无力安排故事的结局,也不愿意这样做。和你们一样,在没有看到最 后一页之前,我本知道这个故事是怎样的。我只是想告诉大家的是,这是一个悬念。 而一直到最后才揭开的悬念总是最好,最刺激的。看书当然要有悬念才有意思。你 们一定同意我这样说。 我记得在开始的时候说过,我是一个作家。我在写完这一部书之前,我不能说 我是一个作家。但是,现在这部书写完了,我想我可以自豪地,无愧地对任何人说, 我是一个作家了,虽然我力量单薄,不能拯救什么人,但是我写出了高尚的,抚摸 人类灵魂的作品。当然,你也尽可以从我的这部作品中看到丑陋、黑暗,痛苦与绝 望,但这一切丝毫都不能损伤它的伟大,正如说太阳有黑子,并不是说它就不是完 美的。相反,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世界上才会有完美,才会有真实,是的,我想 在最后的时候,再一次向你们保证,你们在这部作品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纵然男女主人公的姓名不真实,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真实的。纵然这些都不 一定是在生活中发生过实实在在的事情,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绝对真实的。—— 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是我自己的精神世界。而我这些年来一直在研究,努力想 要搞明白的对象,最主要的课题之一,就是人的精神世界。不是吗?什么是我们精 神的归宿?我们都知道每个人在这个社会上都需要一个家,不管这个家是高楼华厦, 还是蓬壁小屋。没有人可以说他不需要一个家,我们都是在拥有了自己的家以后, 才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点的安全。我们每一个人,不分国家,不分人种,对 家都是如此地重视。可是,我们的精神呢? 我们精神的家在哪里?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精神的家在什么地方? 不是的,你可以问一问你周围的人,他们可能不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但 是,如果你问他们精神上的家在哪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是全部只怕都会摇 头,或者目瞪口呆。因为这是一个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的问题。 我研究人的精神,我在自己的第一部处女作中便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你们喜 欢,我将在自己后面的作品中继续讨论这方面的问题,只要你们支持。读者,我希 望成为一个精神方面题材的作家。我一定会成为的。我希望能在我的下一部作品中 看到你们的身影。我一定能够看到。我将像从前一样在这里,迎接你们的到来。 好了,不说那么多了,下面就让我们继续来到最后的故事中,一起看看我们的 主人公都在忙一些什么吧! 泥地上,一层一层分开来。然后,将墙壁上,门缝中的五灰抠下来一把,碾成 粉末,一点点均匀地洒在棉花上。每洒一层,便再立刻压上另一层。这样一共是三 四层,便停下来,第一步的工作完成了。接着是将裹了石灰的棉花搓成一条细长的 棉绳,用力必须绵密,悠长,然后两股绳子合在一起,各自向相反的方向拧紧,这 是第二步。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搓火”了。这一般是由号中的第二 号人物“二板”来负责。他在水泥地面上选一处光滑的,将棉绳摆好,找来一只胶 底鞋子,双手握住,半蹲着在地上用胶鞋底部来回摩擦棉绳。绳子在地面和鞋底之 间滚动,大约半个小时,开始有了焦糊的味道。这时,速度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 大,空气中忽然开始迷漫着一种棉花籽的香味,令人陶醉。但这也是最关键的时刻。 在香味大约飘出后一分钟,忽然停住,将地上已经不成样子的棉花绳拿起来,一撕 为二,在空中迎风摇摆。如果成功,便会“忽”他一下,有红红的火苗蹿出来。于 是,便可以对着来抽烟了。 我在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是如此迷恋这种生活。有一天,我忽然才思汹涌,一 种挡不住的感觉使我在梦中惊醒。我一口气在墙壁上,写下了这样的一些句子—— 脚踩柔软的蛋糕,手把钞票举得高高。 长安街奔驰的“的士”向我把手,多少痴情美丽的少女跪在我的脚下。 她们洋洋乞求说:“大哥,你带我走吧!” 我说:“不,你就是金X我也不操!” 于是,我站上人民的审判台,高呼着革命的口号:“一年两年算个吊,三年五 年我不要。 十年八年正当好,判个无期券到老,一颗枪子拉鸡巴倒。“ 家庭给了我暂时的温暖,棺材才是我永久的故乡。 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写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第二天就出了事。我的 毒瘾又发作了,眼泪汪汪地蹲在地上,倍受煎熬。一个昨天夜里新来的号友,正给 大家讲最近发生的故事。我全身发冷,一阵阵只是颤抖,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后来,我们的“头板”忽然问了一句:“达达,他说的不正是你们的这个案子吗?” “是吗?”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那也没什么奇怪,这事社会上一定早传开 了,我就跟你们说过。” “可是,有一个女孩,是将军的女儿,你怎么从来没有提到过?”他说道, “她才18岁,在生日那天自杀了。” “什么?”我在那一瞬间,险些没有昏死过去。就像茫茫黑夜里一道闪电突然 划过遥远的天际,一声炸雷在平地;响起来,我的震惊真是难以形容。我愣了几秒 钟,然后便像一条疯狗一样,一下子向他扑过去,我的眼睛都红了,:吼道,“你 胡说八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思波怎么会自杀?” 他们一帮人上来拉住了我。那个刚来的号友,脸都吓绿了,但还是坚持说所有 的报纸都发了这一消息,没有人不知道。我哭了。一个人蹲在墙角,泪水滂沱。 这天晚上,深夜的时候,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我必须 亲自证实思波的消息。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我轻轻地叫醒了“头板”,为白天的事 情向他道歉。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只是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告诉他,思波是我的女友,我最爱的人,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打听她的 消息。她死了,我也要去她的墓上祭奠她。总之,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出去!我求他 帮助我,他一直摇头,但是后来答应了。他给了我一块带棱角锋利无比的玻璃,这 是他在放风的时候偷来的,已经秘密珍藏许久,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自己使用。他一 句话都没有说,便又去睡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让我自残,这样我就可以获得 “保外就医”的机会,这是许多大犯要犯惯用的法子,我在电视电影中也经常看到 过的。 我拿着玻璃碎片,在黑暗中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从前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 许多的往事涌上心头。我想到自己从乡下来到这座陌生的都市,怎样经过艰难的挣 扎而活下来,后来考了电影学院,认识了头头,他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他骗了我, 我罪恶的职业生涯从此开始。我又遇到了思波,那样一个活泼大方、善良,用情至 深的女孩子,她在这个世界上四处寻找爱情。我们相爱了,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 一个悲剧的故事。因为我,她自杀了!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泪水又一次涌上来。 我想我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和过去的我决裂了,再没有任何的理由使我犹豫不决。我 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记得有人说过说过一段话:“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 便在于女人从一开始出生的时候起,就是纯洁的、美丽的,她们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会是不断地由一个陷阱跃落另一个陷讲,在这一残酷的过程中她们堕落了,老了, 青春不再,她们只能是一个悲剧的结束,所以一个女孩子,应该在她最美丽的华年 死去;而男人则不同,他们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便充斥着邪恶,暴力与肉 欲,因为他们来自地狱,他们在后天的社会中一天一天良心发现,通过不断的修炼 而升华自己,最终会一天比一天更加美丽,高尚。他们因此而成为这个世界的希望。” 我不知道这一番话是否正确,但是,我想我确实应该抛弃从前的自己,好好地在这 个世界上走一遭了。于是,我举起了手中的玻璃片,向着自己那个最罪恶,最无耻, 最下流,最肮脏的地方,用力地戳下去,一声凄厉的尖叫在深沉的黑夜中突然响起, 我把自己给阉掉了。 半个月之后,我从医院里逃了出来。我来到思波的家中。她的父母拒绝见我。 没有遗言,没有任何的东西遗留给我。一切痕迹都被剥夺的干干净净。我在她家附 近的一家图书馆中,查到那一天的报纸,所有报纸都用同样的标题作了头版报道: “特大毒枭落网竟然是大学生,将门虎女殉情18岁割脉自杀。”我没有能够找到思 波的墓地。我回了学校,但是在门口便被警卫拦住告知:“你已经被开除了!”我 只好离开。 此后的一年中,我一直在这座都市中游荡着。我又开始了给人扛包,做广告业 务员,到建筑工地上当临时工。 我像刚刚来到这儿时一样,一切都从头开始了。但是一切都已经不能从头开始。 我又动起笔来,在创巨痛深的回忆中,饱蘸泪水,完成了我那部电视剧的最后 一集。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这座都市的一角,在郊区一处租来的房子中,坐在电 视机前。这时天已经很黑了,但是我没有开灯。屋子里漆黑一团,只有电视机的荧 光屏在闪烁,变幻着色彩。十二集电视连续剧《梁山伯和祝英台》开始了。屏幕上 出现了两只大大的黑蝴蝶,从遥远的地方,向着电视机前面飞来,越飞越近。然后, 打出题目,下面是一行字幕:“献给我的爱人。”我哭了。 (全书完) 坐拥书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