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监狱 转过一年来,我十七岁了。我的身体更加强壮起来,性格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我变得既油滑又很倔强。 因为瘦,又因为我打起架来很好看,像飞着的蝴蝶,所以我就有了现在这个外 号蝴蝶。 我专门请了一个开诊所的老头儿给我文了身,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蝴蝶,好 看吧? 经过一番努力,我的身边聚拢了一群来自厂里和社会上的各色混混。我们像涨 潮的海水一样,横冲直撞,街道上,饭店、工厂、商店、游乐场里,到处都有我们 的影子,甚至公交车见了我们也不敢问买没买票,总之,那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一片 儿最厉害的人了。这时候,牛玉文也在我的身边小心翼翼起来。李俊海成了我们这 个帮派的二号人物,打打杀杀的活儿全由他来组织,我一般很少出面。当然,出来 混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麻烦,我进出拘留所好几次了,最多的一次行政拘留15天。 那时候我根本不拿这个当回事儿,出来以后还沾沾自喜做大哥的都应该进去锻炼锻 炼。我爹不太知道我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他整天忙于工作,也无暇管我。我也不大 回家,可我总是放心不下我弟弟,隔三岔五地带他出去玩儿上一阵。跟着我混的兄 弟都知道我有个弟弟叫“傻二”,他们有时候也带我弟弟出去玩儿,伺候得比对待 我还要周到,甚至当着我的面都不敢提一个傻字。不到五十岁的我爹也被冠上了老 爷子这个称谓。 那年开春,南市一个叫小广的痞子放出话来说,蝴蝶太狂妄了,这是想“作死”, 我要干挺了他。 我听了很生气,就带人去了他家,砍了他几刀,他的家也被我砸了。 后来,社会上的几位大哥给调停了一下,当时我对小广说了声“对不起”,小 广说后会有期。 八月九号,严打开始了,我们这批人进去了不少。其实,在这之前我就知道不 好。那一阵,街上天天有警车呼啸而过,像一发发炮弹。我们这帮人也互相传言, 说是公安“火人”了,要整治地痞流氓了。当时我还不以为然,我不是地痞流氓, 甚至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出事儿,因为我没“作”什么大事儿,甚至还认为自己 做的事情很光荣,是条了不起的好汉。直到亲眼看见警察来我们厂里抓走了不少平 常很不起眼的“小哥”(混混)们,我才觉察到,我离这一步也不远了。那阵子街 道上警笛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夏天林子里的鸟叫,一刻也不停息,叫得我坐立不 安。 我整天跟牛玉文和李俊海呆在宿舍里“上神”(发呆),有时候半天也说不上 一句话。 九月,李俊海被厂保卫科叫走了,他再也没能回来,听说警察在保卫科“卧” 着等他,因为他犯了抢劫罪。 这一次,我是真的感觉到了害怕,我总觉得自己很快也会被警察带走。 一天,牛玉文对我说:“看样子你没事儿了,你不像李俊海,还玩那么' 烈' 的,除了小广的事儿,你没别的。” 我不放心,有些吃不准:“小广那天说后会有期,他不会去告我吧?” 牛玉文跟我分析了好一阵,最后说:“要告他早告了,根据他的脾气,我推断 他是想再跟你再玩一把野的。” 玩儿野的谁怕谁?这时候我反倒静下心来,安心上我的班,老实得像一只病猫。 那时候,知青们潮水般地涌回城里,等待分配工作,有些等不及的就在街上摆 小摊,看上去很郁闷。 我想好了,万一我被拘留或者劳教,回来以后就跟他们一样,也摆个小摊过日 子。 现在报纸广播上整天念叨要改革开放,允许个体经济,摆小摊也算是响应国家 号召,我觉得不丢人。 这个想法我谁也没告诉,总觉得自己还不至于那样,我还想当我的工人,我是 不会轻易被警察抓了的。 谁知道,十月份我也被警察抓走了小广终于还是告了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跟牛玉文在宿舍楼下踢球,警车就来了,直接 开到了操场。 我知道他们是来找谁的,我没跑,就这么心情坦然地跟他们上了车,我感觉自 己很快就会回来的。 被人揪着头发下车的时候,天突然有点儿阴,弄得我的心情非常不爽。 我的腰带和鞋带都被抽走了,以至于走起路来很狼狈,像个小儿麻痹。 尽管我的形象很委琐,但我的心情很平静,甚至还有一点儿塌实的感觉终于不 用再提心吊胆的了。提着裤子往楼道里走的时候,我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自在,直到 站在预审科的门口,我才开始紧张起来以前我可不是在这儿接受审讯的。隐约地我 觉得,这一次我将受到很严厉的惩罚。刚站下,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押我来的那个 胖警察在我的身后大喝一声:“进去!”屋里已经坐了一个黑瘦的警察,他在眯着 眼睛看我。这间屋子跟普通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也是窗明几净,烟雾缭绕,惟一 不同的是,墙角立着一把乌黑的铁椅子,很瘆人。我知道,那把椅子暂时属于我的 了,我没怎么多想就坐了过去。“很顺利嘛,”瘦警察冲押我来的警察点了点头, “他没怎么反动?”“呵呵,没想到,这小子很听话。”胖警察带上门,把帽子丢 到桌子上,问我:“脾气呢?”我没有说话,我能有什么脾气?你们连偷鸡摸狗的 都给抓进来了,何况我?瘦警察清了清嗓子,打开一本讯问笔录,对我说:“坐好, 现在开始审问你。你叫杨远?” “是,我叫杨远。” “知道为什么找你?” “知道,我持刀行凶。” “那好,说吧,你是怎么持刀行凶的?” 这事儿很简单,我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厂里给同事们 讲一个没有什么吸引力的故事。两个警察听得也很无聊,不时唔唔两声,似乎是在 责怪我,你小子真没劲,你就不会在故事里加点儿动词、形容词什么的,让故事听 起来精彩一些?做完了笔录,胖警察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造 化弄人啊,这都什么事儿嘛……杨远这小子其实没有传言中那么混帐,想的跟做的 脱节了,呵。”转身对瘦警察说,“这几天太忙了,累得够戗……你也没吃饭吧?” 瘦警察将笔录递给我,让我看看写的对不对,没问题了就签个字,然后对胖警察说 :“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买饭。”签了字,我问哈欠连天的胖警察:“叔叔,这 次要拘留我多少天?” 胖警察将笔录夹进一本卷宗里,啪啪拍了两下:“没多少,十年八年的吧。”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里面好像被人点了一个炮仗:“不会吧?!” 胖警察把卷宗移到我的眼皮下面,口气里透着无奈:“自己看,看封皮上写了 什么?” 脑袋里的炮仗不响了,整个人似乎飘起来了,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写着“杨 远流氓集团案”。 当时我小啊,直接就蹲在地上哭了,我哭得很伤心,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瘦警察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哭。也许是因为我哭得太难听,他猛地一拍桌子, 让我把一声高亢又华丽的尾音唱成了一声狼嚎。于是我不哭了,我开始哀求,我说, 叔叔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是流氓呢?流氓那不是强奸什么的吗?我怎么会 是那种人?两个警察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很严肃地告诉我,流氓不一定就是强奸, 寻衅滋事、打架、扰乱社会治安什么的都算是流氓,再说,你以为你没有强奸吗? 在没有结案之前,谁也不能保证你都犯了哪些罪。我说,那你倒是接着审啊,我长 这么大还没跟女人拉过手呢。胖警察皱着眉头看了我片刻,突然笑了,那好啊,你 纯洁得很,像一朵洁白的小花儿。我说,那倒不一定,反正定我个流氓罪我不服… …我不是流氓。 “流氓罪你不服是吧?”瘦警察吃饱了,用手背抹着嘴巴高声说,“你不但是 流氓,还是集团。” “集团是什么意思?”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集团是什么意思,就这样傻乎乎地问 他。 瘦警察好像是累了,像扇扇子那样摇了摇手:“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以后再 找你。” 让我回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问:“你说什么?” 胖警察一怔,猛然反应过来,拍着桌子笑:“哈哈,他说让你回去。” 我没敢动弹,我搞不清楚他们是在玩什么游戏。 我的心悬到嗓子眼上,腿软得像两根泡了三天的面条。 “走吧,我送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胖警察在一张纸上写了点什么,然后过 来拉起了我。 “真的?”我应该去的地方应该是自己的家啊,我懵懂着站了起来,“这就完 事儿了?” “完事儿了,走吧。”胖警察跟瘦警察打声招呼,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尽管刚才呆的屋子也很亮堂,但外面的阳光似乎更加强烈,一下子把我的眼睛 弄瞎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把戴手铐的双手举到眼前,遮挡住利刃一般的阳光, 闭上眼睛适用了一阵光感,低头看着胖警察的脚后跟,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往前挪。 挪出公安局的大楼,我突然明白,这不会是送我回家,出门的方向不对。但我刚才 好像还真的有这方面的奢想,兴许他们真的要放了我吧?我想回家,回家陪我爹下 象棋,回家给我弟弟讲故事……呵,现在想来很好笑,吃屎的孩子啊。 “叔叔,咱们这是上哪?”拐过了一座楼,我不甘心地问。 “别叫我叔叔,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姓严,叫我严警官就可以。” “严警官,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是跟你说了吗?回家。” “别闹了,去拘留所?” “看守所!”严警官陡然提高了声音,他好像在怀疑我跟他耍嘴皮子。 我知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拘留所像个学习班,关不了几天,有可能被 判刑的人才会被押在看守所等待继续审讯。当时我的心凉了大半截,整个人全傻了, 脑袋里像装了一坨沉甸甸的泥浆,根本转动不起来。绕过公安局后楼,走到看守所 那扇灰色的大铁门的时候,我注意到,这里的“生意”出奇的好,几乎可以用人山 人海来形容。门口或站或蹲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面呈惶恐之色,犹如一 只只被圈住了的兔子。我被严警官拖着,踉踉跄跄地加入到了蚂蚁般的人群当中。 严警官左右看了看,着急了,拉着我的手铐,挤到了靠近门口的墙根,这里的阳光 不是那么刺眼,是一种柔和的黄色。一个很面熟的家伙,用一种近乎拉屎的声音喊 我:“蝴蝶,是你吗?” “是我,”我瞟了他一眼,“你是谁?” “那五啊!你不认识那五兄弟了?” “哦,是你呀,”我想起来了,这小子请我吃过饭,是个赶车“掏皮子”的, “为什么事儿进来的?” 刚问完,后脖颈就挨了严警官一巴掌:“不许互通案情!” 那五冲我吐了一下舌头,他笑起来像个老鼠,吱吱的。 低着头排了一阵号,轮到我往里走了。 我的眼前一黑,里面像一个幽深的山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