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人在江湖 我的眼前幻化出这样一幅场景:静谧的宾馆楼道里,一个人的身子贴着另一个 人,前面那个人从脖子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将站在他对面的一个年轻人染成了红色, 这一切都在一种安详的背景里无声地进行着。喷涌状的鲜血变成了流淌状,后面的 那个人轻轻放下了他……这一幕是那么的清晰,以至于让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站在 旁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彻骨的凉意从我的脚底慢慢升到了头顶,这种感觉 让我的头发一根一根地觫竖起来,眼前一片红光。 “离开汉口我俩才想起来,一天我们也没有吃饭了,我俩累极了……” “你们去了哪里?”我插话说,“既然成功了,你们直接分手,以后再联系, 怎么会走散了?” “你不知道远哥,”常青舔了一下嘴唇,难过地说,“杰哥受伤了,他的指头 被勒断了。” “你们去了医院?” “没去,当时我不知道杰哥受伤了,离开武汉的时候我对他说,咱们应该去乐 山拜拜佛,杰哥同意了。” 对,这个提议好,他们目前的这种状态,应该去拜拜佛,让自己的心性平静一 些。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竟然想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心里不由得 一阵悲哀。说到这里,金高一步闯了进来:“操他妈,差点儿忘了大事儿!蝴蝶, 把电话给我用一下。”我给他大哥大,金高拨了一个号码,大声说:“利子,给我 看好了老许这个逼养的,不许他离开!他要是不听话……”我一把抢过电话,对利 子说:“利子,对人家千万客气点儿,老许是咱们的老客户,留他在那里吃顿饭, 就说我和你金哥很快就回去陪他……”利子说知道了,春明在我这里,要不要跟他 说句话?我说,让他接个电话,春明说:“远哥你去了哪里?到处找不着你,海哥 说你跟金哥出去了,我还以为是在冷库呢,没事儿吧?有事儿我过去。”我说,没 事儿,帮我在那边陪陪老许,我在外面跟济南来的朋友谈事情,让他别发急。挂了 电话,我让常青继续说,常青笑着说:“继续什么?说我杀了人?金哥,你可别相 信啊,我跟远哥乱吹牛呢。” “常青,这次回来你就不要走了,就在市场跟着我,没事儿,我有数。”我摸 着他的手说。 “我想过了,我还得走,”常青把手盖在我的手上,“这里已经没有我的落脚 之地了,再说我也呆不住。” “那么你这次回来是什么意思?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们杀了孟三?”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这些事情,怕你担心,昨天想了一夜,我还是得告诉你, 要不你更担心。” 你还不如别告诉我呢,现在不光是担心了,还有操心。我恍惚看见小杰孤独地 行走在漫天的大雪里,四周全是光秃秃白茫茫的山和闪电般伸向天空的树枝,他抄 着手孤单地走,大雪时而将他包围,时而让出一条口子让我看清楚他。他就那么一 个人走,走着走着,雪就没有了,变成了雨,从天而降的大雨将他淋湿了,让他看 上去像是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猴子,他依然走,脚步坚定而有力。走了一阵,雨 就停了,漫山遍野全是盛开的鲜花,他走在花丛里,风兜起他的衣服,让他的衣服 上粘满了五彩的花瓣,他转回头到处看,他在笑,满嘴都是牙花子。兄弟,你应该 回来啊,整天在路上这么走不累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哪怕你回来跟我一起 住到监狱里也行啊……我看见几年以前的我和小杰,我俩蜷缩在山洞般幽黑的小号 里,我把脸仰上去,看着乌蒙蒙的房顶,小杰在唱歌,很欢快的那种。 我记得那次蹲小号是因为我打了一个“点眼药”(告黑状)的,我把他打得不 轻,脸像个发霉的茄子。那时候我已经是中队的大值星了,队长对我很好,但是我 总归是违反了监规,队长让我在车间门口面壁。那天下着很大的雪,硬得像瓦片的 雪花砸在脸上,像被人抽嘴巴子一样疼。我站了好几个小时,几乎都要冻僵了…… 小杰上工了,一看就愣住了,也不管队长在不在跟前,跑过来就把他的棉衣给我披 在了身上。他穿着单薄的内衣紧紧地抱着我,你怎么了?我冻得说不出话来,用力 往外推他,因为我看见队长提着电棍跑过来了。他不走,依然抱着我,队长用电棍 顶他,他躺下了。我扑过去夺队长的电棍……就这样去了小号。在小号里,我俩 一呆就是三个月,出来的时候头发都成了金色的,脸比纸还白。 有一次我跟小杰谈起这段经历,问他当时为什么豁出去了? 小杰说,我明知道这样的下场就是蹲小号,可是我愿意,我要让大家看看,什 么叫做真汉子。 我笑话他说,你这样的真汉子没什么意思,本来我快要面壁完了,你这么一来, 好,全完蛋。 小杰不认这壶酒钱,他说,完蛋就完蛋,总有一天会不完蛋的,因为我有当真 汉子的勇气。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这个春天来得是那么的突然,以至于我都没来得及感受去 年冬天的寒冷。春天的风是柔和的,吹在身上不再是那种刺骨的寒意,而是像一只 温暖的类似女性的手轻轻摸进来的感觉。天空也不再是那种让人恐惧的铁灰色,而 是瓦蓝瓦蓝的,很少的几缕云彩在天上悠闲地飘,天空显得又深又远。我很高兴能 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活着,还能在清晨的一缕阳光里惬意地伸上一个 懒腰。看着阳光从门缝和窗户里明目张胆地射进来,那种慢慢升腾的喜悦使我激动 无比,夜里曾经做过的关于死亡的噩梦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生的意气。 阎坤终于回来了,回来得灰溜溜的,像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这之前,严 盾抓住了他,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被刑事拘留了。我没有跟严盾打招呼, 直接去了刑警大队,我告诉他们,这事儿不关阎坤的事儿,错误全在我……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才把阎坤的责任减轻了,他被拘留了十五天。阎坤出来以后,一直不敢 见我,我亲自去了他家,动员他回市场继续做他的生意。我有我的打算,怕他在监 狱里胡说八道是一方面,主要是想让全市场的人都看看我的大度,顺便把他困在我 的身边,时时刻刻折磨他。 严盾知道了我的所为,很生气,那一阵子连电话都不给我打了。我理解他,他 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阎坤抓到,我这样做他能不生气嘛。他不理我正好,我害怕他 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严盾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他对我这 么好,我可不能再让他伤心了。有时候也很矛盾,想要按照他说的做事情,可是我 把握不住自己。如果我按照他所说的做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爹和我弟弟过上好 日子?何况我的身边还有一大帮兄弟依靠我吃饭呢,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们自己去走 一条根本不熟悉的道路?对严盾的感情很复杂,想要靠他近一点又怕自己的一些行 为让他抓住把柄,想要离他远一点又怕失去这个对我那么好的人。那一阵我几乎失 去了前进的方向……思来想去,只有暂时少跟他接触这个办法了。 阎坤回来得很滑稽,我估计他知道我的想法,可是他不得不回来,因为他如果 离开这里,他将一无所有。我把他的货全扣押在我的仓库里,他摊位上卖的钱也全 部由那五去收,那五成了他那帮兄弟的老板。阎坤回来的那天,我问他,八爷,咱 们的账怎么算?阎坤说,只要你让我在这里继续摆摊,以前的那些资产全是你的。 我说,怎么能是我的呢?是那五的啊,人家那五帮你管理着生意呢。阎坤说,那五 的就那五的,只要远哥高兴。我说,你的三个地摊给那五吧,门头呢,还归你,不 过我要占点儿股份。阎坤说,远哥不用投资,入干股,百分之三十怎么样?我摇摇 头说,不用那么多,百分之十吧,挂我个名就可以了,分红的时候我不要你的钱, 想再捅我的时候,我就好好跟你分分红。阎坤说,远哥你这么说还不如杀了我,你 说什么我听就是了,你是我的亲爹。 我以为阎坤这次回来能够老实一点儿,可他还是那个德行,除了不敢跟我开玩 笑了以外,依然到处诈唬。有一次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我阎八爷活了这么大岁数, 除了在蝴蝶身上办了点错事儿以外,对得起任何人,连蝴蝶都不敢说这句话呢。李 俊海把这话传给我以后,我让人把他喊了进来,没等他开口,一脚就把他踹到了桌 子底下。阎坤不明白我为什么打他,躲在桌子底下直喊冤,远哥,又怎么了?你不 是说这事儿过去了吗?怎么又动手打我?我抱着膀子,用一只脚来回扒拉着他的脸 说,我动手了吗?这不是脚吗?阎坤偷眼看了一下李俊海,似乎是明白了,忿忿地 嘟囔道,要不老辈人都说,贫下中农翻了身,比地主还要厉害呢,我算是领教了。 李俊海翘着二郎腿说,穷人翻身喽。 孙朝阳来找我了。那天我一上楼,他站在楼梯口,笑眯眯地看着我:“呵呵, 我来了。” 我走过去跟他握了握手:“朝阳哥怎么有空来?进屋说话。” 孙朝阳站着没动:“不进屋吧,咱哥儿俩找个地方,边吃饭边说事儿,你看怎 么样?”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俩保镖,我不禁在心里 冷笑了一声,这个老家伙现在是草木皆兵了,走到哪里都带着保镖。我听老七说, 孙朝阳现在几乎都不大出门了,整天闷在家里。家里的客厅都安排了保镖,形影不 离地跟着孙朝阳。李俊海一脸不屑地评论说,你说他活的什么劲?这么下去非成了 神经病不可,他才四十出头,少说得活七十岁吧?下面的三十年他怎么过啊,干脆 做个铁筒子把自己装进去得了。我明白,孙朝阳这样做,与小杰有很大的关系,因 为小杰时时刻刻在暗处盯着他,一有机会就想杀了他。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办的。 “我一会儿还得出去办事儿,没有时间,还是在我这里谈吧。”我直接推开了 办公室的门。 “唉,真是个忙活人,得,听你的,”孙朝阳自嘲地嘟囔了一句,“变了啊, 老的得听小的吩咐了。” “远哥,你回来了?”兔子迎上来接了我的包,回头对那五说,“还不赶紧收 拾了象棋?你个臭棋篓子。” “出去出去,”那五看见了我身后的孙朝阳,脸色陡然紧张起来,“没看见远 哥忙吗?出去出去。” “那五,给朝阳哥下壶好茶叶,在外面伺候着这两位兄弟,我跟朝阳哥去里屋 说个事儿。”我冲那五笑道。 那两个保镖征询地看着孙朝阳,孙朝阳朝他们点点头,跟着我进了里屋。 里屋很乱,一地烟头,我尴尬地冲孙朝阳一笑:“呵呵,我这里很脏,朝阳哥 凑合着坐会儿吧。” 孙朝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胡乱挥了挥手:“都一样,我那儿也不干净,哈。” 我不想跟他废话,丢给他一根烟,直接问:“小杰又找你了?” “哈哈,蝴蝶的脾气还是那样儿,很急嘛,”孙朝阳点了烟,徐徐抽了一口, “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咱们哥们儿直来直去。小杰又找我了,俩字,要钱,胃口 很大,五十万,不给他五十万就要杀人,呵,这伙计来不及了是不?我很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我孙朝阳哪里得罪过他吗?我不是拿不出这些钱来,可是 我必须弄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跟我要钱?想杀我也不要紧,他总得给我个明白话吧? 蝴蝶,我找你就是因为这个,我需要知道真相。” 我轻蔑地一笑,站起来走到门后,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很安静,只有 轻轻的喝水声。我把脊背靠在门上,眯眼看着孙朝阳说:“朝阳哥,本来我不想回 答你的话,可是你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的脾气我知道,不发了急也不会屈尊到我这 里来。那我就回答你,小杰找你要钱有他的理由,因为你派人杀了他的兄弟,而且 还想杀他。” “一派胡言!”孙朝阳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杀了他的兄弟?你有什 么证据?我他妈……” “朝阳哥,别激动,”我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坐下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需要我详细说一下吗?” “你说,”孙朝阳的眼睛血红,直直地盯着我,“我不插嘴,你先说。” “别那么郑重其事的,”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咱俩之间没必要弄得那么紧张。” 孙朝阳拿起杯子,刚放到嘴边又放回了桌子:“蝴蝶,干脆这样吧,不玩儿脑 子了,我先说。” 看他横下一条心,目光坚定的样子,我知道他想直接摊牌了:“哥哥尽管说, 我听着。” 孙朝阳用力拧了一把大腿,忽地站了起来:“你拿了我的几十万,是吧?” “是,”我也不跟他客气了,直接承认,“我拿了,这事儿是我跟小杰一起干 的。” “好,痛快!”孙朝阳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承认了,稍微有些吃惊,“你没有直 接参与,你在背后策划是不?” “是啊,”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我索性拿出了无赖腔,“我穷啊,我得吃饭啊, 谁让你那么有钱的?”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种人,”孙朝阳盯着我看了一阵,突然一仰脖子笑了, “哈哈哈!行,你有种。” “哥哥,听我解释两句,”我把身子倚到靠背上,悠然架起了二郎腿,“那阵 子我困难,我曾经想过要去跟你借点儿钱,可是你会借给我吗?你一直在压制我, 怕我发展大了影响你的生意,不收拾我就算不错了,怎么会借钱给我?还记得你四 十大寿的时候在我面前演的那场戏吗?你的意思我很明白,砍了齐老道的手,不就 是威胁我和胡四吗?哥哥啊,你错啦,这种把戏演给别人看也许能够奏效,可我是 谁?我是杨远啊,你的那场戏不但一点儿作用不起,反而让我更瞧不起你了。所以 呀,我就想' 黑' 你几个钱,谁让你的钱来路不正呢?这钱你花也是花,我花……” “我明白了,”孙朝阳无力地摆了摆手,“既然这样,我也跟你说实话,广元 是我派人杀的。” “承认了?承认了就好,”我早已经预料到他会承认,淡然一笑,“哥哥啊, 杀人不应该偿命吗?” “偿了,强子死了,四畜类和樊彪也死了,这还不够吗?” “不够啊,孟三不是还活着吗?”我打个马虎眼道,“所有参与的人都不能活, 这话小杰说过。” “孟三我不管,他拿了我的钱,与我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可是小杰应该' 显相 '啊,我孙朝阳直接跟他来。”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林武的粗门大嗓:“蝴蝶呢?操他妈,他怎么才来?” 那五嘿嘿笑着:“在里屋跟朝阳哥谈事儿呢。” 林武啊了一声,大声喊:“他闲得痒痒了?跟那个老贼谈什么事儿?” 孙朝阳的眉头一下子皱成了一头大蒜,我瞥他一眼,打开门冲林武一笑:“你 先出去,一会儿我找你。” 那两个保镖把手插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武,林武扫他们一眼,转身出了 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