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二子走了 把电话线重新插上,我让人把天顺喊了上来,告诉他我要带二子去海边转转, 帮我看着电话,有什么事情就打我的手机。刚吩咐完,电话就响了,看了看来电显 示,是林武的,接起电话,没等我开口,林武就在那边一惊一诈地说:“哥们儿, 这下子热闹了,你猜怎么了?汤勇被警察抓走了。”我的头皮一麻,这么快?难道 是李俊海给他下了绊子?刚想开口,林武接着又嚷嚷上了:“我听一个兄弟说,抓 他可真隆重啊,跟警匪片上演的似的。上百个特警把他家给包围了,在下面喊了一 阵话,汤勇,你被包围了,赶快出来投降,不要跟政府顽抗到底……哈哈,你说还 至于这么隆重嘛……老汤不出来,往外开枪,结果被警察的烟雾弹给熏出来了,那 个狼狈啊。一下子抓了七八个人,连小迪也在里面呢。我听他们说,老汤这把死定 了,孙朝阳就是他杀的,他还把一个姓赵的当官的杀了……反正传得很厉害。这才 刚刚清扫完战场呢,听说从他家里抱出了一大堆凶器,什么五连发啦,什么大砍刀 啦,一大抱一大抱的。押他们走的时候那个壮观啊,警灯全闪着,警笛也哇哇乱叫 ……哈哈,这下子好了,咱哥们儿省事儿了……” “别唠叨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一丝兴奋,有的只是淡淡的失落,“你 过来跟我说。” “好,正好祥哥也在这里,咱们一起商量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慢着,”我想了想,“算了吧,一会儿我要带我弟弟出趟门,等我回来再跟 你联系。” “事儿真多。那好,正好我抽时间再打听打听这事儿。” 机械地放下电话,我仰面靠到椅背上长叹了一声,一时间感觉很无聊,这都怎 么了?汤勇一直表现得很沉稳,他怎么会这么快就出事儿了呢?我断定是李俊海跟 他“ 鱼死网破”了,李俊海的脾气我了解,他一定是感觉自己活不长了,想要利 用他所掌握的这些可以立功的机会,苟延残喘。很可能他现在躲在某个角落,苦苦 思索他所有能够想起来的立功机会,先跟警察谈条件,感觉有活下去的希望再投案 ……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我有什么把柄捏在他的手里?慢慢梳理…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直接掌握我的情况,他只是猜测,比如他猜 测到当年“黑”孙朝阳那次是我干的,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脑子乱成 了一锅粥……时间太长了,有些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我敢肯定,当年他跟着 我的时候,我没有安排他干什么大事儿,最大的一次应该是我曾经让他带人去了一 趟烟台,因为那边有人跟我争夺货源,我让他去绑架过一个人,可是那人没受伤, 只是在李俊海的威胁下,接受了我们的条件。妈的,这些事情积攒起来也不小啊! 我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不行,看来我也应该出去躲一躲了。前几天我就看见 街上有不少横幅,上面写着“严厉惩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组织”、“铲除社会 毒瘤,维护社会秩序”……电视广播上也经常念叨,什么“冬季严打已经进入高潮”, 什么“本市严厉打击黑社会团伙初见成效”等等。我坐不住了,手心一个劲地冒汗 ……我该怎么办?这就跑?可是我弟弟怎么办?他明天就要结婚了。 “远哥,嫂子在下面喊你,”天顺推了我一把,“二子和他媳妇也在下面呢。” “好,我这就走,”我拍了拍天顺的肩膀,“顺子,好好给我听着电话,有事 情马上打电话。” “放心走吧,”天顺推着我的后背往外走,“一会儿金哥就来了,我们两个在 这里值班。” “告诉金高,来了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有事儿告诉他。” 芳子和我弟弟两口子并排站在楼下的大吊灯下面,吊灯璀璨的光亮照得他们熠 熠生辉。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咧开嘴巴大笑:“哈哈哈,我们老杨家的人就是漂亮,一 个个跟电影明星似的。” 我弟弟也在咧着嘴笑:“哥哥,二子打扮起来不差吧?” 芳子看我的眼神有些幽怨:“你看看你,要出门都穿这么少,你想冻出病来呀,” 说着,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条黄色的围巾给我搭在肩膀上,仔细地结了个扣,把露在 外面的掖到我的领口里,边嗔怪地瞪着我边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懂得珍惜 自己的身体。好了,早点儿回来,回来以后就别在店里呆了,直接跟二子他们回家, 我买了一条羊腿。”我开玩笑说:“你可别买羊腿,咱们姓杨,吃那个不吉利。” 芳子不理我了,转身就走:“早点儿回来啊。”春明正摇晃着车钥匙进门,我招呼 他先把芳子送回去,芳子回头说:“你们走吧,我开车来的。” 我讪笑着把掖到脖子里的围巾拿出来,放到鼻子下来回嗅了两下,真香啊,心 里甜滋滋的。 看着芳子婷婷袅袅的背影,我的心泛起一阵阵的柔情……没想到,这个背影成 了我永久的回忆,直到现在。 我一手一个搂着二子和莲花上了停在门口的黑色奥迪车。 在车上,春明问我:“远哥,去哪边海?”我笑嘻嘻地问我弟弟:“二子,你 来告诉我,咱爸爸在哪片海等着咱们?”我弟弟咬着一根指头想了想,摇摇头说: “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前面是大海,后面有一条马路。”春明笑了:“哈哈, 二子说的是依海路呢,不远,马上就到……来啦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 依海路很快就到了,我歪头问我弟弟:“二子,你说的是不是这里?”我弟弟 把他又圆又大的脑袋伸出窗外扫了两眼,缩回头来摇了摇:“不是这里,这里那么 黑,我看见爸爸的时候海是白颜色的……在哪里呢?”我笑了:“二子,你觉得黑 那是因为现在是黑天的缘故,你看见爸爸的时候是白天啊。”我弟弟撅起了嘴巴子 :“ 不是不是,就是晚上。反正我看见爸爸站在船上,后面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太 阳呢,”说着比划了一个锅盖大小的圆圈,“是不是这么大?好像就是这么大。” 这小子够迷糊的,我拿下他的手,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家的太阳这么大呀,呵, 那是碾盘。”我弟弟吸了吸鼻子,侧着脑袋问莲花:“莲花你说,那天我是不是看 见了这么大的太阳?”莲花捂着嘴巴吃吃地笑:“就是就是,你看见了,我也看见 了,就这么大。” 春明把车停下了,回头问:“二子,今天你看不见这么大的太阳了,将就点儿, 看月亮吧。” 我打开车门,边扶莲花下车边对我弟弟说:“就在这里看,这里离咱家还近, 看完了早点儿回家。” “大远你老是不听话,”我弟弟嘟嘟囔囔地下来了,“我是来跟爸爸说话的, 不是来看海的,你这个笨蛋。” “好好,我笨蛋,我笨蛋,”我扶了他一把,把莲花的手递给他,“来吧,自 己的媳妇自己照顾。” “不用,”莲花羞涩地抽回了手,“俺自己能照顾自己。” “把手给我,”我弟弟硬把莲花的手握到自己的手里,“要听话,你是女的我 是男的,我不照顾你行吗?” 我想笑,怕我弟弟不高兴又忍住了,拍拍他笔挺的背,说:“你在前面走,我 们在后面跟着。” 我弟弟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扯着莲花沿着一个台阶下到了海滩。 夜晚的大海很平静,几乎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只有阵阵微风带着海腥气迎面扑 来,才让人感觉到这是在海边。 远天上挂着一弯黄澄澄的月亮,很远的海面上有一缕它的影子,看上去像是飘 在水面上的一块塑料纸。 身后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间或还有几个礼花升上天空。 我弟弟笨拙地爬上一块礁石,招呼莲花也上去,莲花不敢上,我弟弟生气了, 大声吆喝她。我喊了一声,莲花你就听他的,别害怕,有我呢。春明走过来递给我 一根烟:“远哥,我发现其实你很幸福,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他说的很对,我 一直以来都有这种莫名的幸福感,尤其是有我弟弟在身边的时候,我感觉我弟弟就 像是我的心,尽管有时候跳的快,有时候跳的慢,可是我离不开他……鼻子底下有 一阵香味幽幽飘了上来,那是芳子的围巾散发出来的味道,我的心又是一阵热乎, 对这种幸福感体会得更加深刻了。这条围巾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两年多的逃亡生涯。 莲花上去了,我弟弟抱着她的肩膀坐在那块黑栩栩的礁石上,月光把他们照成 了一幅剪影。 后面的小路上不时有汽车驶过的声音,让这个夜晚显得越发寂静。 春明拉我蹲下,嘿嘿地笑:“二子行啊,要当新郎官了,嘿,真幸福,我什么 时候也能这样呢?” 我说:“快了,过了年我跟芳子说说,也给你介绍个对象……” 话音刚落,春明一把推倒了我:“趴下!”耳边蓦地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声,听 得出来,这是一支双管猎枪发出的声音,我就地打了一个滚,赫然看见月光下一条 黑影鹰一般朝我们这边扑过来。全身的汗毛一下子扎煞起来,我连滚带爬地扑向我 弟弟:“二子,快趴下!”枪声又响了,我几乎看见了浓烈的硝烟和枪筒里喷出来 的火光。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要保护我弟弟,我不能让我弟弟受到一点儿伤害, 我跳起来,撒腿往那块礁石跑去。我弟弟似乎没有反应到发生了什么,大声喊: “哥哥,你怎么了?谁在放鞭炮?”我已经冲上了礁石,一把将我弟弟连同莲花扑 到身下。 奇怪,后面怎么没有了动静?我按住弟弟和莲花,回头来看,影影绰绰中,春 明抱着那个人的大腿,死命地想把他扳倒,那个人挥舞猎枪一下一下地砸他的脑袋, 两个人一起倒下了,随即响起一声更加沉闷的枪声。完了,春明中枪了!我使劲按 了弟弟和莲花一把,迎着黑影冲了过去,冲刺中我看见那个人叉开双腿对准我端起 了猎枪,我迅速趴下打了一个滚……枪又一次响了,我听见身后一声重物倒地的声 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我弟弟躺在参差的礁石上,一声不吭。我仿佛被雷电击中 了,全身剧烈地一抖,风一般冲到了我弟弟的身边,大脑中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 生了什么,后面就响起春明裂帛般的声音:“远哥,快跑!”猛一回头,那个人被 春明扑倒在沙滩上……我的脑子麻木了,不知道应该继续抱紧我弟弟还是应该赶过 去救春明,稍一犹豫,枪声又起……刹那间,我彻底失去了理智,双手抱起一块大 石头,迎着那条黑影扑了过去。那条黑影半蹲在沙滩上,又冲我扬起了猎枪,我不 管了,我要打死你! 枪没响,潜意识里我知道,他的枪只能放五发子弹,他来不及装子弹了! 春明歪躺在这个人的脚下,双手依旧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声音逐渐微弱:“远 哥快跑,远哥快跑……” 我清晰地看见,那个人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啊” 我的石头已经把他的脑袋深深地砸进了沙滩,能看见的只有一截肮脏的脖子。 我踩住他的脖子,重新搬起石头,再一次砸了下去,他的脑袋彻底看不见了。 我跪下来,用双手捧起了春明依然清秀的脸:“春明,你怎么样了?说话啊你 ……” 春明的嘴角动了两下,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我知道他不能说话了。 “春明,你坚持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我拍拍春明的脸,撒腿往礁石 那边跑。我弟弟变成了一个血人,莲花抱着我弟弟的脑袋嘤嘤地哭,她也说不出话 来了。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难道我的弟弟也要离开我了?!我的呼吸几乎没有了,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猛然砸碎。我努力控制住情绪,跪下来,一把夺过了弟弟。我 把他揽在怀里,让他的脑袋贴紧我的胸口,把自己的嘴巴靠到他的耳朵边上,低声 喃喃:“弟弟,弟弟,你说话,你说话给哥哥听呀。”我弟弟静静地依偎在我的怀 里,他软弱得跟个婴儿一样,他在笑,他笑起来跟十几年前一个样子:“哥哥,我 看见咱爸爸了……咱爸爸可真漂亮啊……他让我去看他,他说他想我了……” 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掏了出来,我一下子崩溃了,感觉自己在 他的面前全然没有了顶天立地的形象,我全身的血全让他给抽走了,我像一条被抽 去了脊骨的蛇一般瘫软在冰凉的礁石上,紧紧地盘住了我的弟弟……我弟弟想抬起 手来摸我的脸,可是他的手同样软,刚触到我的腮便滑了下去,我知道他是想替我 擦一把眼泪,可是我知道,我没有流泪,我的眼睛依然明亮,只是身上没有了力气。 我弟弟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他的嘴唇在动,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刚刚说 过的话,就像配音一样响彻在呼啸而过的海风里:“哥哥,我看见咱爸爸了……哥 哥,我看见咱爸爸了……”爸爸?爸爸,你在哪里?你看见你的儿子了吗?你看见 你最心爱的儿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吗?你最心爱的儿子是替最让你操心的那个儿子去 死的啊…… 二子要死了?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不会的,不会的,二子永远也不会死的, 二子有一个曾经发誓要让他幸福一辈子的哥哥!我猛然跳起来,回头大声喊:“春 明,春明快去开车!”猛一觉醒,春明不可能再开车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抱起了 我弟弟,踉踉跄跄地往沙滩上走……我弟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让我无法挪动脚步, 腿一软,一下子跪在礁石上,我感觉膝盖被撞得粉碎。我弟弟从我的怀里滚落到沙 滩上,惨淡的月光洒下来,他跟月光融在一起了,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 促。借着月光我看见,我弟弟的胸口上汩汩地淌着鲜血,这些鲜血越来越稀,越来 越少……我的心全都碎了,我几乎看见了自己的心脏破碎的情景,它从中间的位置 开始裂缝,逐渐往四周扩散,最后轰然一声炸开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就那样 跪在我弟弟的身边,一遍一遍地喊:“二子你别吓唬我,二子你别吓唬我,二子你 别吓唬我……” 我弟弟的呼吸没有了,一缕轻烟从他的身上冒出来,一抖一抖地飘向了那轮很 远很远的月亮。 抬头看着那轮黄澄澄的月亮,我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春明躺的地 方。 春明睡得可真安详啊,月光洒在他清秀的脸上,他的脸很干净,他的嘴角挂着 浅浅的微笑。 我站不起来了,艰难地偎到我弟弟身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没有骨 头的僵尸,身后的痕迹犹如一条蛆虫爬过。 我没有亲人了,我再也不能鼓励自己让自己的亲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了,我一个 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远处的爆竹声又响了起来,这些爆竹声越来越大,就像刚才的枪声一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