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情窦初开 “娘,是我。可以进来吗?”“石儿吗?快,快进来。” 屋子本来阴冷,房门紧闭,靠里的木板床上躺着的人又安静,时间静止一样地 凝住,突响的敲门声是惊动一切的石子。 门从外被推开,阳光迫不及待地从缝隙里泄进一室光明,催起本拥被静眠的女 子。不过中年光景,素净的轮廓清楚,看得出年少时惊艳一方的模样。现在也是可 亲的容颜,只是苍白,双瞳里全是急切,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焦距却是茫然,伸 出手去在空气里摸索:“石儿,石儿吗?快,快过来,让娘看看。” “娘,是我。我在这里。”有力的掌握住母亲的手,冰凉的指贴在她温热的颊 上,沈石蹲跪在妇人床边,热切的眼光全是担心和思念,“娘,您可回来了啊!” “嗯,嗯,又没好好吃饭吧,你又瘦了。”细细地摸索,用指尖感觉记忆里的 轮廓,沈夫人的眼噙着浅浅的水雾,“都是娘不好,没有好好照顾你。” “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啊? ”沈石佯怒,孩子似地撒骄,拥住母亲孱弱身躯, “娘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过是些老话,要我放宽心多休息。”拍拍儿子的肩,沈夫人眨掉 眼里的水份,视线里就是黑暗,指头的温热却是她的儿子啊,她和他的血脉呢!偷 偷地咽下心中的低叹,她尽量随意地问道:“家里人都好吗?你爹他——和你二娘 都好吗?” “我很好,他们也都好。”咬着唇答话,沈石将母亲的期待看在眼里,不忍地 闭眼,他努力做出轻快的口气,“爹说晚些时候就来看您呢。” “是吗?”沈夫人惊喜都写在脸上,立时直起身子,松开握住儿子的手,“石 儿,你帮娘看看,娘随身那个楠木箱子他们给拿来没有,里面有娘的那件紫罗衫裙 快要丫头去整好,娘要换上。” “别急,娘,别急。现时才是正午,爹要晚上才过来,您有的是时间。”按住 母亲的身子,沈石的口气是劝哄的轻柔,脸色却更沉,“您放心,那套紫罗衫裙是 不是?我亲自取了去整好,您放心。” “好,好。只是你爹向来注意细节,石儿,他最喜欢我穿紫衣,说我穿了脸色 更白,涂了胭脂就花一样娇艳。呵呵,他嘴可甜,你小时也和他一样,犯了错便会 找我撒娇。”沈夫人不自觉地回忆,绯红上了颊和胭脂一样效果。 沈石看了却更心疼,咬着牙无法说话只是点头,想起母亲原看不见,又勉强地 开了口,“是,是的,娘。” “你爹最喜看我梳妆,那一次我对镜盘发,他却蒙起我的眼晴,不让我看,我 觉得发髻间一凉,再睁开眼便看到一枝桃木簪子,七分长一寸半宽,是你沈家传长 媳妇的礼物,你爹只是笑,对我说‘如桃花起春,拂面而柔’。我知他赞我貌美却 怎能承认,只是笑。石儿,我……我……”沈夫人说得急,空着的双手不自觉地落 在被子上,攥住被角,对着儿子的面更红。 沈石奇怪地探她的额:“怎么了,娘,是又不舒服了吗?” 她还是摇头,红着脸开口:“石儿,娘知道早把东西给了你,心下也想早晚是 你的,只是你爹说那簪子配那衣裳最和衬,娘便想只借用一晚可好?” “娘是说那簪子?”沈石为难地低头,“娘,那簪子不在我这里了。” “不在你那里,是弄丢了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那簪子可是要传给你 媳妇的东西。”沈夫人难得的大声,对着沈石摇头,激动得咳起来。 “不是的,娘,我把它送给了一位姑娘。”沈石连忙帮母亲顺气,快快地说。 “姑娘?”沈夫人一愣,慢慢地明白,笑花上了唇,她循声努力地点头,“已 经定下了吗?这位姑娘便是石儿的心上人了。” “娘——”沈石只是摇头,心头一惊,心上人吗?他只是,只是对她——对她 ……“我只是觉得她正好少了这根簪子。”无法对母亲细说,他在心里记得小青的 模样:那样精致的表情,那一头乌发配那根簪子正好,“我只希望她永远不要拿下 那根簪子,和她很般配啊。”所以他特地织了那匹桃花绘图的绿锦给她,他是喜欢 她穿着他织的锦衣啊。 “是吗?我的石儿也长大了。”沈夫人欣慰地闭眼,有一滴水珠滚出了眼眶, 她借低头的动作用衣袖擦去了那滴水。心下泛起的甜是母亲的骄傲,却也有为人母 的酸。自己的儿子就要为另一个女子拥有了,“娘真想看看那位姑娘。”更想看见 这时候的儿子,“你爹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吧。”她想和他分享这份独特的感触。 “也许吧。”沈石苦苦地笑,望向自己的掌间,厚厚的茧在指尖相连,是长年 织纺的痕迹。爹吗?他的记忆里只有严肃的一张脸,看着他的手,说那些织绵都是 黄金。他是他的儿子,还是会生财的沈家二少爷呢?二少爷啊!他迟疑地念,有点 担忧慌言的被母亲知道后的代价。要那个父亲进这个冷清的房间吗,他要用什么来 交换呢? “小青——”无意识地喃语,出口的声音吓到他自己,脑海里全是那一张画, 穿着绿衣的女子放肆地娇笑,乌发斜垂,发间插的是那只他的簪子,吐气如兰,是 草香,自然的味道,说会再来找他。 脸一下子晴了,唇角拉开,他甩甩眼前的乱发,都是少年人的模样叫做——情 窦初开了。 是七月初七,鹊桥相会。历书上说:“宜出行,嫁娶。亲水之人可向东行会有 好机缘。”他很愿意相信。 西湖边人照例地多,书生们结伴地行,穿着藏青色的布衣,还没有进京赴考的 机会,只是苦读经年,有的连《礼书》还没有识全,才识《诗经三百首》知道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于是眼晴都跟着那边观花台上的女孩子们跑。 “那个,就是那个!是城中陈家的二小姐,诗书之家呢。” “好漂亮啊!唉呀,谁打我的头?” “注意点!注意点!贤达书院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那个,那个!快看,刘家的美女呢!” “哪里哪里?” “那儿那儿。笨蛋,快看那里!” “呀——”拥挤得太过专心,当首的一个先脚下踏了空,于是叠起人梯,引得 旁观的行人轰笑。 哈,他也不禁展眉,看到羞红了脸的同辈,赶紧上前,帮忙扶起上头的人: “有人受伤吗?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的。许大夫也来游湖啊。”痛得呲牙咧嘴的书生硬撑着,敏感地 意识到围拢过来的视线中有些属于女子,忙开了口,谢过蓝衣的大夫伸出的手,自 己站起身。 “真的没事吗?”他担心地瞥向男孩,医者父母心,七八个人压在身上总不免 会伤到身,见书生拼命摇头,只得怀疑地走开,“好吧,如果有事便到药堂找我。 你这么年轻可别伤到腰骨,大不吉。” “嗯,嗯。临之药堂嘛,好。”一定在晚上悄悄去,书生扶着腰,艰难地点头, 眼晴瞄到那个刘家小姐在对自己的方向笑。 对着——对着他笑啊?!哈哈哈——书生陶醉地咧开唇角,没在意大夫突然地 用力,拉他避过后面跑来的姑娘,是刘家的小丫环,举着两枝新鲜的荷 :“小姐, 是新荷,开了花好漂亮呢。” 连西湖中的新荷都开花了,他欣喜地笑,觉得一切都合乎心意,告别了书生往 湖边走,他跟着人群,在心里勾勒她的模样。保存了二十年的记忆难免模糊,他忍 不住伸手去碰衣襟里的物什,掏出来握在掌心里,是一卷画轴。 “许大夫,来游湖啊。” 他信步走着,被人潮推到了湖边,一径的绿波入眼,他很专心地盯着湖面,落 点却不在盛开的白荷上,他前倾着身子没有听到木浆划水的声音:“哦,哦,是, 是。” 小木船在湖面上轻摇,只是一个半米的浅舱,却是游湖的好工具,正欲出高价 租船,船家却直直地摇到他面前:“上船来吧,许大夫,您上次帮我家小丫头治病 都没收诊金,让我们不好意思到现在呢。” “是小事情,小事情。”他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去,让握浆的男子拉住,一个 大步跨上船板。落下的时候步子重了,船身摇晃了一下,他看到船吃水的刻表,只 升了一点才安心,他只站在船头不肯坐下:“那就麻烦您了,往桥那边去可好?” “没问题。许大夫,今个是七月初七鹊桥会呢,许多城里的女子都在断桥上放 姻缘灯,你可也是去看个究竟?说真的,依您的人品要是看中了尽管提亲去,我还 真不信这杭州城里能有人忍心拒绝您呢!” “说笑了,您太过奖。”他只是浅笑,微弯唇角,蓝色的单衣上不染尘土,他 还是拂了一下衣摆才拿过画轴来打开。纸的年月有些长,泛黄地淡了墨迹,还有湿 水印的关系,画面上只得一个女子依稀的侧脸,风韵却俱在,他看得痴。 船家看在眼里,聪明地不多话,也笑,卖力地摇浆。 湖面掀起微风,有红色的纸荷灯漂着,他好奇,俯下身看。巧手制的花形灯间 都有纸签,这一张写得是:“红鸾自成佳缘,芳心还要他寄。”字迹娟秀,是哪位 女孩家的芳思? 他暗说冒犯,收了画轴,正要和船家搭话,一脸笑容的船家却凝了神色:“许 大夫,你快进舱,雨云来了。” 他顺着他的话望天,只见刚晴朗的天幕瞬间变暗,还来不及说话“哗——”雨 已经从头上浇了下来,他退得快也终究湿了领子。 “变天得这样快。”他喃唔着,庆幸先收了画轴,爱惜地摩着轴木。他本安静 等着船家靠岸避雨的姿态却被桥上翘首的身影改变。 “船家,船家——” 微弱的女音艰难地穿过雨幕到达他的耳中,他只是好奇地看,就望到她撑着伞 站在桥边。是那把紫玉竹骨伞,八面六十四架,毡纸面上绘着仕女图,是老款的样 子,二十年前流行的图。他心一动,让船家靠过去。 “快上来吧,姑娘,要去哪儿?” “到那边岸上去。” 近了才看清那姑娘的脸,也是美人模样,穿着绵织的白衫,自己踏上船。不料 一个闪电打过来,船家避让地划一下左浆,船身摇晃,“唉呀——”她踏了个空步, 身子一晃——“小心!”他及时地伸手,守礼地只拉她的袖子,用力有点过,她站 立不稳倒过来,“砰——”两个人撞在一起。 “冒犯了,姑娘。”他急急地直挺身子。 “多谢先生。”她收了伞,在他身边站好,眼波盈转,她拿了绢帕擦发尾的水, 轻轻一晃,发丝绕过他的鼻尖,淡淡的香气,不是城中女子惯用的花粉,而是幽幽 的草香,和他惯识的香草不同,不是药材里的,而是,而是—— “其实雨再小点就好了,许大夫和姑娘都可以欣赏西湖景色,西湖最美是这个 时候,雨气带得湖中植物散香,比那香花可胜百倍。” 船家惋惜地叹气,抬起询问的眼光看她:“姑娘是哪里人?” “呃?”白衣女子微愣,他微悟地点头,自己笑开:“姑娘可是才从西湖中来?” “你怎么知道?”她微讶地张口,握伞的手去掀舱门的帘与他的相遇,冰凉的 触感与人不同。 他笑得更确定,夹着画轴的手垂在腰侧,紧张地握成了拳,他认定是她并且无 可厚非地坚持这个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