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我的老师(1) 我的老师 自从小学时开设了作文课,《我的老师》这个题目就一直是我最熟悉的,小 学语文老师引导我们如何从描写熟悉的老师入手刻画人物的外貌和言谈举止。一 直到初中,还在写这个题目,只是那时强调的不再是老师的外貌而是他们的内在 品质。到了高中准备高考时还在练习这个作文题,而且已经背诵了很多既可以用 于描写老师也可以用于描写其他人物的高尚品质和独特个性的经典范文。 正因为这样,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好像突然穿越时空,回到了儿时的课 堂。我猛然抬头,虽然并不见眼前有老师站在那里,但心中却产生了一种诚惶诚 恐的感觉,那是一种正准备完成一篇命题作文的感觉。 不错,我正在完成一篇命题作文,虽然并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然而,我却 强烈地意识到,现在是完成这一篇作文的时候了。这些年,《我的老师》这个题 目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而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必须完成 这样一篇作文,不但是用笔,也用我的一生。 大概是由于自己的愚笨和好学,在我足迹所到之处,我有很多很多老师,中 国的有,外国的也有。他们传授我知识和学习方法,给予我帮助、教诲和扶持, 没有这些老师,我根本走不远,更不用说走出原来的自己。 记得高中的数学老师废寝忘食挑灯夜战,终于猜出了大部分高考数学题,使 得我这个至今对代数和几何一知半解的学生获得了数学高分的高考成绩;也无法 忘记大学的老师根据我的情况,向海外推荐我去做研究的用心;更感激那么多次 被我请教的老师不厌其烦的教诲……至今,与这些老师虽然几乎都失去了联系, 但我会永远记得他们。 然而,这却都不是那个和《我的老师》这个作文题目一起悄悄深印在我心底 达二十多年的老师,那个老师叫李广学,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湖北省随州市草 店人民公社利民小学读书时,他是那里的民办教师。 随着岁月的流逝,对李老师的记忆不但没有淡薄,而且,和那个作文题目一 样,越来越多地浮现在我脑海,冲击我的心灵。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要求我必 须完成这篇作文。与此同时,我的心灵深处也为没有完成这篇命题作文而越来越 惴惴不安。 我一直没有落笔,一是不知道如何写,二是因为我不愿意窥视自己的灵魂深 处——现在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我强烈感到,如果再拖延下去,对不起我的老师。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到利民小学上小学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 发展到高潮。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他说,那时我们家的日子很艰难。父亲是 中学老师,家庭出身又不好,在“地富反坏右”中占了头号,外加“臭老九”, 所受冲击可想而知。好在我上中学时,“春雷一声震天响,打倒了万恶的‘四人 帮’。父亲翻身得解放,姐姐回城把学上。”——记得这是当时父亲教我写的一 首革命诗歌。我上大学后,父亲经常找机会教育我,给我讲他在“文化大革命” 中受的折磨。然而,我的表情一直很漠然,这让父亲难以接受,他归咎于我那时 太小,什么也不记得,也就自然没有什么感受。 然而,事实到底如何?那事实已经深埋在我心底太久,久得我不愿意把它挖 出来。就在父亲认为他受到冲击遭受折磨的时候,作为“地主狗崽子”和“臭老 九”的后代,我几乎每天都遭到欺负和污辱。那些欺负和污辱来自和我同龄的孩 子,他们知道,只要一喊出“地主狗崽子”这句话,我就失去了抵抗能力,他们 可以任意欺负我,甚至让我跪下,接受他们心血来潮的惩罚。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或者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我毕竟太小, 还不到十岁,但就是这十岁的心灵,已经早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我天生是一个罪 犯,是低人一等的,我是阶级异己分子,我必须老实……我没有权利和人吵架, 更不用说斗殴,但如果我老老实实,接受其他家庭成分好的孩子的惩罚,我会得 救,我的父亲会感到安慰,我不能为他添麻烦了…… 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我整个小学时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十岁的 孩子接受了事实,他是一个低等人,是一个其他家庭出身好的孩子的出气对象。 我必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父亲早就交代过我,而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每 次当我在外面受到欺负,衣服肮脏甚至破烂地回到家里,父亲都以为是因为我顽 皮而不爱惜造成的,他甚至为此打过我,而我只能咬着牙关,一次也没有告诉父 亲,他十岁的儿子正因为他的阶级成分在遭受炼狱的折磨(请参阅《父亲的眼泪》, 里面有一次遭遇)。 很多年过去了,每当当时的成年人向我声泪俱下地讲述他们在“文革”中的 遭遇,我都很没有耐心听下去,有时甚至会生出不屑。我一直认为,作为成年人, 他们无论受到什么迫害和冲击,都有能力应付,你可以选择抗争,像张志新烈士 一样千古流传;你也可以选择屈服,像大多数人一样;当然你还可以选择成为凶 手或者帮凶,从而遗臭万年……你甚至可以选择自杀,结束自己无法控制的生命, 像那位勇敢地走向未名湖的老人那样……作为成年人,既然有那么多选择,事后 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是,我,当时不到十岁的我,有选择吗?从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阶级 异己的后代,是地主后代,我只能逆来顺受,我不知道我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可 以打架可以还击可以哭可以报告老师,当然更不知道人还可以用自杀来获得解脱 ——于是,只要有同龄的小朋友不高兴了,只要他们叫我一声“地主狗崽子”, 我就得凝固不动,任他们欺负污辱……而在学校大大小小的阶级斗争为主题的活 动和聚会中,我内心心惊胆战,外表垂头丧气,我察言观色,对所有随时可以把 我打翻在地的人赔着笑——我想,大概从那时起,我的心灵就再也无法长大,我 的灵魂就此被彻底扭曲了…… 被打倒的成年人终于等到平反的一天。可是,谁来平反我那扭曲的灵魂,谁 又能平反那无数被扭曲的孩子们的灵魂? 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李广学老师,我那扭曲的灵魂会把我带向哪里去。李 老师当时是利民小学的民办老师,他自己没有读什么书,因为家庭出身好,他成 为学校的音乐老师。在我的印象中,二十出头的他,瘦高个头儿,头发有点儿乱 蓬蓬的,皮肤有些苍白,好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眼睛很大很有神。他负责学 校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始终没有直接带过我的课,只是我在遭受欺 负,不得不大多数时间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墙角时,常常听到他指挥的乐队演奏的 革命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