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我的老师(2) 大概是在上小学三年级时的某一天,在学校大扫除时,我的扫帚不小心碰到 一位同学的脚跟,当他转头看到是我时,口中喊了声“狗崽子”冲上来就打,我 抱着头蹲下来,以为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发泄完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可是, 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大扫除,到处是扫帚,那位贫下中农的后代抓起一 把扫帚劈头盖脸打下来,我的头被打出了血—— 在我抱头痛恨自己又惹祸,痛苦地思考如何向父亲解释身上的血,从而心里 也痛苦得流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大吼,随即,那位同学停下了手里的扫帚。 我怯怯地抬起头,看到李广学老师满脸怒容地站在我面前。他斥退了那个打我的 同学,然后走过来,弯下腰,向我伸出一只手。虽然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但我仍然认为那情景是那么的不真实。当他用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走向他的办公室 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自豪……在我们湖北一些农村地区,“文化 大革命”进行得比北京和上海要彻底得多,在那些日子里,没有人会来关心一个 地主和臭老九的后代,就连我的父亲也无能为力,在我还没有懂事时他就开始告 诫我在外面不要惹事,能低头就低头,不能低头也要低着头,我也确实这样做了 ——现在,在我已经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的现实的时候,一个苗正根红的学校老 师少有地牵住了我的手。 我高高地抬起沾满血的头,仿佛那是一面胜利的旗帜,我看到操场上很多同 学羡慕地看着我。 李老师一路都没有松开我的手,我记得由于他个头儿高,我不得不把手高高 举起,生怕脱掉了。我随李老师来到他的办公室,他给我擦红药水,问了情况, 我含着眼泪承认了是自己不对,碰到了同学的脚跟。他打断我,大眼睛里流露出 一丝我长到十岁鲜有见到的亲切怜惜的目光。他叹了口气,问我,想学拉二胡吗? 随即,就从墙上取下一只二胡。他说,今后课余你可以到我这里学习拉二胡,拉 得好,就可以参加文艺宣传队了。 从此,我就经常到李老师那里练习拉二胡。我发现到李老师那里学习乐器的 人不止我一个。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孩子中有些是因为体弱多病,无法参加学校 经常性的体力劳动,大多却是像我一样,父母是阶级敌人,自己在学校经常受欺 负……李老师显然不止牵过我一个人的手……自从李老师把我保护起来后,那些 本来欺负、骚扰我的同学有所收敛,而且,我感觉到自己有了靠山,心里踏实多 了。 在我整个无法言述的痛苦的童年里,李老师一直用他特殊的方法保护我,这 是在那个年代我唯一感觉到的关心和爱,至今我不但还能感觉得到,而且随着岁 月的流逝,反而越来越强烈。 离开家乡后我一直没有回去,听家乡人说,改革开放不久,由于李老师没有 系统学习,也没有文凭,最后被学校辞退了,生活都有一定困难。又过了一段时 间,我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里拿出一些钱托人给他,但所托之人告诉我,他早 就离开了,先是到河南种木耳,结果碰上洪水,之后他只好带着家人到南方打工 去了,至今音信全无。 我的李老师应该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他能干什么工作,身体是否受 得了? 在我一生中,传播我知识给我教诲的老师很多,但最让我难忘的就是我的李 老师。他的学问和知识有限,没有给我带过课,他沉默寡言,更没有教诲我什么 人生的道理,就连那让我能够待在他身边的音乐,我也是半途而废,然而,我知 道,他传授给我的是我一生都用之不尽的对生活的希望,对弱者和幼小者的关怀 和那广博无边的爱心。 没有李老师,我不知道自己今天会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干出了什么。 因为我真不知道自己那被成人社会扭曲的幼小的灵魂会把我牵引向何方。是李老 师轻轻牵起我的手,用爱抚平了我那本来伤痕累累、充满仇恨和报复的心灵。我 原本想让那段历史淡忘,然而没有想到的是,风雨半生之后,童年的经历连同李 老师的形象,在我心中反而愈益清晰和明亮。我终于坐不住了,我决定拿起自己 的笔,写出邪恶和善良,写出绝望和希望。 然而,首先,我得完成这样一篇命题作文。 在我终于有勇气完成了这篇命题作文的同时,我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的 下半生将不再沉沦和沉默,我将尽我所能,以我能想到的方式方法抗击社会的不 公正,锄强扶弱,以让自己的灵魂能够永远平安,也以此回报我那早已经背井离 乡在外打工的老师——李广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