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真还让她说中了。我明明知道齐秋月不会也不可能走进我的生活中来,可她永
远保持着姑娘的身子,就是我心目中一道靓丽的风景。可是,现在这一道美丽的风
景就要被污染了。多么可惜啊!郑连三想死想活,没有得到,多少男人梦中呼唤不
来,而王贵桥这个同她并不般配的老东西,却要把男人心目中的这一朵鲜花掐了。
她应当永远鲜嫩,永远鲜明,永远鲜红,永远鲜美,永远鲜艳夺目啊!
妻子大约见我这个痴痴呆呆的样子太过分了,大声说:“你咋不早说哩!我情
愿给你们腾位。”我把她一掐说:“你胡说啥?”她倒认真起来,问:“你们在苇
子坑四清队时,有没有不清白的?我觉得你就是贾宝玉,见了女人就发痴,就想入
非非。你说你高中时见了我就这样那样的,我信。贾宝玉嘛!”尖酸刻薄,带刺拉
挂,这就是我的王记香。我没好气地说:“贾宝玉咋啦,上有宝姐姐,下有林妹妹。
有福,女人福,又叫艳福不浅。咋啦?”我也尖酸刻薄几句。她一掀被子就坐了起
来,说:“可惜你的齐妹妹这时就已经变成臊筒子了。”这话太粗俗了,用来说齐
秋月,比污辱我还要令我难受,我说:“别说那么损,讲点卫生好不好!”她说:
“咋一说齐秋月,你就护着,捂着。你现在去帮她把那一巴掌捂住吧!”竟伤心地
哭起来。
幸亏老余这天回家了,要不,让老余听见我俩为齐秋月吵架,我的脸往哪搁。
我也许太没城府了。真是俗话说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竟想些没有来由的
事,操些没有来由的心。我们就这样别扭了一夜。
天快明时,想她气消了点儿,我说:“今天好日子。让咱们也汇入这股革命洪
流吧!”她说:“做诗吧,你。”正争吵着,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齐秋月。我说
:“新婚大喜的日子,你起这么早?”齐秋月说:“别耍嘴皮子了。有正事。”原
来革命委员会内部有人上书省革命委员会,要求在菊乡设立特别法庭,对沙吾同、
陈小焕等红造总头头进行特别审判。省革命委员会打电话征求王贵桥意见,老王问
有那个必要吗!搞得那么紧张干啥?接着就有人联名写了致菊乡革命委员会的公开
信,敦促市革命委员会尽早、尽快、从重、从严把陈、沙二人绳之以法。情况相当
不乐观。她说:“咱们得做个思想准备。”这两个月,没有他们的消息,我以为冷
处理了。哪里想到又要拿他们开刀!我愤愤地说:“批也批了,斗也斗了,还要咋
的?还能把他们枪毙了!?”
齐秋月说:“也许——要判重刑哩!”
我说:“我好坏也是个委员,为什么啥事都背着我们?”
齐秋月说:“委员,群众代表只是个聋子耳朵。你还拾个棒槌当根针哩!”
我说:“你政工组长,专案组也受你管哩!”
齐秋月说:“不说那没用的话了,心里要有个准备就行。”
最后商定,开庭审判时,我代表他们出庭辩护。我要特别申明一点,轰轰烈烈
的红卫兵运动是特定时期一股特定的政治风暴,陈小焕、沙吾同不过是风暴中心的
一棵小草。社会应当理解他们,原谅他们。齐秋月说:“你这话分量太重了,把你
上纲上线了,说你攻击文化大革命,贬低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咋办?”我说:
“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能减轻他们的责任,把我搭上也值得。不这样,就对不起
自己的良心和死去的赵先娥大娘。”
但是,并没有公开审判,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时候,山东省梁山县有两个中学老师,一个姓侯,一个姓王,他们联名在
《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一份建议书,被称为“侯王建议”。建议:各地家在
农村或是农村有亲戚的中小学教师,一律回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
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把自己变成又红又专的革命知识分子,再由贫下中农
推荐任教。
这又是一股政治性的“强热带风暴”。偌大一个菊乡,一个礼拜不到,每一个
教师回家接受再教育的各种手续均已办好。我就在这种形势下,被赶回老家油房庄,
当社员,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对此,愁眉苦脸的有,担惊受怕的有,兴高采烈
的有,无所谓的有。我属于无所谓的这一批人。因为我可以同在家当社员的王记香
常相厮守了。但我心里也很不服气,我上了几年大学,一个建议,《人民日报》一
个按语,就把我们视若粪土了。回家后,生怕贫下中农不推荐,那我就永远变成农
民了,我的商品粮也要取消,太可怕了。我老老实实,出工,累活、重活、脏活抢
着干,出工埋在队里,回家埋在家务里,对原来慷慨激昂的政治呀路线呀就少了一
份关注。我想,我们不过是被政治家利用了的工具,用过了,没用了,弃置一边,
谁还正眼瞧你!想当初,何必那么投入?!惟有陈小焕、沙吾同的命运很是让人惦
念。就在这时,齐秋月跑到乡下。专程来告诉我们:陈小焕被判死刑,沙吾同开除
公职。
天哪!
太惨了……
陈小焕才十九岁啊!半夜里,我梦见她被五花大绑,背上插一个木牌子,上写
“反革命分子,武斗凶犯……”,我一惊而醒。
据说齐秋月回家见王贵桥瘫软在沙发上,以为他病了,要他去看医生,他却像
小孩子一样扑在齐秋月身上痛哭流涕。齐秋月不知道为什么,再问也不说,问急了,
他才说他去监狱了,那女孩子才十九岁,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齐秋月冷笑一
声,说:“你还有点人性!还知道陈小焕才十九岁!”好一阵数落。王贵桥让齐秋
月数落得疯狂了,高声喊叫:“这是怎么回事啊!”待他喊够了,齐秋月说:“你
喊叫什么?你就是刽子手!”王贵桥说:“你——”就昏倒了,齐秋月不管他是死
是活,扯住胳膊把他拉起来,说:“你还有点人性的话,就行使你的权力救救她吧!”
王贵桥回到市革委立即召开市革委常委扩大会议并吸收公检法系统军管小组有
关人员列席参加。会议决定:鉴于陈小焕身怀有孕,建议最高人民法院在对陈小焕
的死刑进行复核时考虑这一因素。他说:“这是人道,这是革命的人道主义。这是
任何社会,任何政党,任何国家,任何时候都要知道并执行的人道主义原则。我们
共产党人,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向来就是文明之师,文明就包括革命人道主义。”
最后,他指示,此次会议纪要以简报的形式,抄报省革委会和省高院军管会、中央
文革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军管会等有关部门。
一个月后,最高人民法院被告人陈小焕武斗的死人命罪的部分犯罪事实不清,
证据不是为由,将此案发回菊乡市中级人民法院重新审判。
依据法律程序,陈小焕从死囚监房押回看守所,接受中院的重新审判。
1968年5 月26日,菊乡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第二次向囚禁中的人犯陈小焕
下达:被告人陈小焕犯反革命罪、指挥武斗致死人命罪,判处死刑,缓期2 年执行,
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陈小焕第 2次返回她的死囚监房。
1968年6 月12日,中原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下达,核准菊乡中院对陈小
焕的死缓判决。一个月后,她被押到新疆××农场劳动改造。在这里,她生下一个
女儿。
沙吾同因为没有直接参与武斗,以反革命煽动罪和与现行反革命分子陈小焕发
生不正当男女关系罪,开除公职,注销城市户口,回原籍交由贫下中农进行再教育。
那一天,他收拾行李,先到小焕家里,同杨兰五叔叔见个面。杨叔叔拉把椅子
让他坐下,很长时间两人都说不出一句话。
门外起风了,怕是要变天。杨兰五起身把门掩了掩,说:“我这几天听说,齐
秋月他妈余文秀,清理阶级队伍被清出来了。”沙吾同听说这个新闻,不觉心里有
一丝忧伤,说:“连齐秋月也不能平平顺顺地过几天好日子。”又说:“那好,看
郑连三敢不敢抓人家!”站起来踱了两步,阴险地笑笑说:“好,好,我要见见郑
连三,戳他鼻子窟窿一下,看他怎样去招惹齐秋月她妈,那可是菊乡一把手的老岳
母哩!我想看看郑连三这个人能狂到哪个地步。顺便见见齐秋月,探听一下小焕的
下落。”又向外看看天色,说:“老天爷你要讲公道哇,该给郑连三个惩罚吧!革
命委员会成立这近一年来,他小子风光了。”话刚落音,大门外有汽车声响,接着
有人进来了,两人起身一看,是齐秋月。
齐秋月是来找杨兰五的。
原来,正像他们所知道的那样,齐秋月的母亲余文秀在清理阶级运动中,被当
做革命叛徒查了出来。疑点还是老问题——余文秀在东北抗日根据地时,被派往山
里去做一股地方武装兴龙救国军的工作。那股势力占山为王多年,头头是个女的。
但她刚到山寨下边,同地下联络员接上头,日本鬼子捂了村,她同村里二十几个姑
娘媳妇一起被抓了去。后来她被兴龙救国军的一个兄弟救了出来,那个背他出来的
汉子,很勇敢,同日本军官夺刀,大拇指一个关节都切掉了,硬是把刀夺了。这话
在十多年后又被人翻了出来,说她有叛变嫌疑。现在惟一能证明她清白的是那个兴
龙救国军的汉子。齐秋月为妈妈的事正焦头烂额,忽然想到夏德祥提到过杨兰五是
半截大拇指的事。她就来打探杨兰五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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