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媛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楼下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住院楼下面的小花园 坐了多久。 八点多的时候妈妈打电话过来,问媛媛怎么还没来。 此刻她依旧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是浑浑噩噩的说:“今天加班,不去了。” 赵妈妈在电话那头说:“那你今天要不要值夜班?妈妈去接你。” “不用了。”媛媛慌忙说道,现在她是避之不及,“我值夜班,晚上不回来。” “哦。”妈妈在电话那头应了一声,然后又叮嘱道:“晚上多穿点衣服。今天 早上看你出门就穿那么几件,晚上要降温——不行,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几件衣服去 ——” “妈。”媛媛叫住她,只觉得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疲惫,连带着声音都倦怠下来, “我可以找同事借的。你别担心我,我不和你说了,还有事要做呢。” 挂掉电话之后,媛媛眼眶发酸,努力瞪大眼睛才能不让眼泪流出来。 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骨肉。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身体不好,周末的时候爸爸就专门骑自行车去近郊买那些农 户自家卖的土鸡蛋回来给她补身体,有一次晚上她咳嗽咳得厉害,爸爸不顾第二天 还要上班,半夜披衣服起来给她炖梨子吃。妈妈也是一样,小学五年都是风雨无阻 送她去上学,初中以后要上晚自习,她怕黑又胆小,妈妈就每天晚上准时在小区门 口等她回家。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小孩子都会问爸爸妈妈 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大多数小朋友都会得到“垃圾桶”“厕所”之类的答案,结果 爸爸告诉她她是从爸爸的咯吱窝里生下来的,媛媛傻乎乎的信以为真,见人就自豪 的说自己是从爸爸的咯吱窝里生下来的,并且嘲笑别的小朋友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 的。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这个才是正确答案。 媛媛想,或许自己是爸爸妈妈在医院里抱错了的孩子,他们大概又是可怜她的 亲生父母不要她,于是抱回了家里,那爸爸妈妈的孩子呢?也许就因为她,永远找 不回来了。媛媛不安的胡思乱想着。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她简直不能想象,她什 么都没有做过,却犯下了那样深重的罪孽。 “你在干嘛?”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媛媛,媛媛下意识的转身,看见的是江 蔚。 江蔚也是来看赵爸爸的,可乍见媛媛满是泪痕的脸,他忍不住皱眉,蹲下/ 身 来,一脸严肃的问媛媛:“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 还在慌忙擦眼泪的媛媛含糊的应了一声:“唔,城西那家川菜馆子关门了,心 里难受。” “赵媛媛,说实话。”江蔚脸上的表情更加严肃了,过了一会儿,见媛媛没有 回答,他试着缓和了脸色,然后试探着问:“姑父的病不是稳定下来了么?” “不是不是,”听到江蔚这样的揣测,媛媛赶紧否定,“和我爸的病没关系, 他好得很。” 江蔚再度皱起眉:“那就是那个姓叶的欺负你了。” 听到江蔚的语气如此笃定,媛媛也不愿多解释,只是说:“和别人没关系,别 瞎猜。” 说完她便起身要走。 看她的样子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不对了,江蔚也不顾自己原本是来看赵爸爸的, 抬腿就跟上媛媛,只是说:“看出来了,你心情不好。我不问了,陪你走走。” 媛媛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 出了医院就是一条载满法国梧桐的小道,夏天的时候走过十分惬意,现在媛媛 只觉得说不出阴冷。 想来想去媛媛还是没有想明白,对自己那么好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 亲生父母呢?从小到大,就算是有些重男轻女的爷爷,也是将她当真正的孙女一样 疼。这家里的哪一个人不是把她当做真正的亲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陡然得知了 真相之后,她心里生出一股绝望的自卑来,那些原本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是她抢 了这一切。 “小心车!”突然,身边的江蔚将她往怀里一拉,一辆摩托车贴着她的后背险 险的开过去,反应过来,她还能听见不远处车上人传来的得意的口哨声。 江蔚终于忍不住骂她:“看着点路行不行!不要命了?!” 话还没说完他却觉得奇怪,他松开手之后媛媛并没有松手,反而是紧紧的抱着 他的腰,他还能听见她小声的抽泣声。 他终于感觉到她不只是心情不好,事情大概是真的有些严重了。 他伸手慢慢将她的脸抬起来,沉声问道:“到底怎么了?别闷在心里,说出来 也能好些。” 媛媛依旧不说话,两只手死死地攥成拳。 江蔚想要逗她开心,故作轻松的说道:“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树洞,和你没什么 关系的一个树洞,有什么就对我发泄,行了吧?” 他话音刚落,媛媛就“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含糊不清的哭喊道:“江蔚,我 不是你姐姐——” 老实说,江蔚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了,很快他反应过来,强行拉开媛媛,让 她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不咸不淡的开口说:“你继续说,我都听着呢。” 一旦开了口,媛媛就再也停不下来,她扯着江蔚的袖子哭了好久,直到哭得快 闭过气去,江蔚才伸手拍拍她的后背,面无表情的问:“他们告诉你了?还是你自 己知道的?” 再没有比这个更有效的方法,一瞬间媛媛就止住哭泣,瞪大了肿的和核桃似的 眼睛呆呆的看着江蔚。 如果说之前听到的消息是晴天霹雳,那现在江蔚说的话不啻为一颗小炸弹。 迎着媛媛灼灼的目光,江蔚一笑,“看我干什么?我很早就知道了。” 如果说前一刻媛媛是难过又委屈,那现在媛媛就是连委屈难过都忘记了,她张 大了嘴,还挂着一串清鼻涕,看上去要多傻有多傻,她结结巴巴的问:“你、你知 道?” 媛媛现在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大笑话,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世,偏偏只 是她不自知,她气得一拳打在江蔚的肩上,连声音都颤抖:“原来你们都知道,就 把我一个人当傻子!” 江蔚按住她的手,然后又慢慢放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说话也是波澜不 惊:“我也是无意听到的。” 媛媛不接话,只是将头埋在双膝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水泥地。 看她不回答,江蔚斟酌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记不记得,好些年前, 姑父的单位出过一件大事,闹得他差点坐牢。” 说到这个媛媛面色一变,几乎是本能的反驳:“那件事和我爸爸没关系!是别 人陷害他的!” 那时还是媛媛在上初中,当时赵爸爸设计的一栋楼出了大问题,虽然没有人死 亡,但是两人重伤十三人轻伤。她那时正在准备中考,家里人都瞒着她,可是她什 么都知道。那栋楼塌了和自己父亲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全是因为施工方的偷工减料 才会闹到那样的结果。可是那施工方的头头是当地的一个地痞,公安局长是他的舅 舅。事故发生了总要找出一个替罪羔羊,不知道是出自谁的授意,赵爸爸当初的设 计图纸全部被替换,而那个替罪羔羊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爸爸。 那个时候的情景媛媛不愿多想,因为家里人瞒着她,她也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个人抱着被子眼睛都哭肿了,可后来事情突然又来了逆转, 赵爸爸被判定没有责任,责任全在施工方。 “我知道,那件事情和姑父没关系。”江蔚看到她如此激烈的反应,苦笑了一 下,然后继续说道:“我是无意间听到我爸爸打电话,说的是上面有人伸手帮你爸 爸。还说……哪怕是看在你是‘那个人’亲生女儿的份上,也应该帮他。” 媛媛那时只是觉得邪恶终于战胜正义了,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么一层,原来还是 体制内的权力倾轧。 “你是说……我的亲生父母,知道我在哪儿?”过了好一会儿,媛媛才问出这 么一句来。 第一次,江蔚觉得,点点头原来是这么艰难的事情。 媛媛笑了,这一天她经受的冲击实在太多,就像现在,她连哭的力气都不再有, 只能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她不想再去想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就算是想想也会 觉得恶心。 半晌,她才开口问:“那我爸爸妈妈——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们的孩子呢? 被我取代了位置的那个。” 江蔚摇头:“我只知道这个,还是无意间听到的。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此时媛媛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她伸手就去摸江蔚的脑袋,扯着嘴角露出一 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江蔚,你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江蔚不解,偏头看向她。 媛媛小声解释道:“别告诉我爸妈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别告 诉别人,行吗?” 江蔚也没再问她为什么,只是点点头。 媛媛看江蔚手上还提着好些东西,想来是要带给爸爸的补品,于是她催促他: “你要去看我爸就快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 现在时间已经晚了,这样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媛媛只能强笑着 说:“我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你别担心我。” 说罢她便扬了扬手机。 江蔚知道她口里说的“他”是谁,没再说什么,就往医院方向走了。 直到江蔚的背影消失,媛媛才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慢慢的朝前走去。 因为和妈妈说了自己今天晚上要值夜班,所以也回不了家。所幸她现在是谁都 不想见,只想一个人呆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看到一家酒店,又特地看了 看名字,发现不是自己工作的酒店,于是放心的进去开了一个房间然后倒头就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