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张云、张星的家在村子中间,紧挨着柏油路,从柏油路上往右一拐,就能直接 进到院子里。当然必须是在院门打开的情况下。 两年前,张云用了将近一年的工资为家里砌了两米来高的院墙,还焊了大铁门, 为的就是能适当地阻挡一下疯癫的父亲,让他在精神错乱之时不能随便走出大门。 但两年后的今天,父亲已经练就了跳墙翻门的本事,他会像猴子一样从铁门的栏杆 上翻出来,会很有心计地搬块石头垫在墙根儿底下。院墙铁门再也挡不住他了,于 是才出现了打人放火的事来。 与高大的院墙铁门相比,张家的房子就显得过于破旧了。在村里这种出椽头的 起脊房子已经不多见了。而在八十年代初,这种出椽头的起脊砖瓦房在全村乃至全 乡都是数一数二的。 当年张云的父亲盖了全村也是全乡的第一栋砖瓦房,惹得外村的不少农家汉们 成群结队地赶来看稀奇。 那时负责盖房的三个泥瓦匠特意跑到城里看了建筑工人盖高楼,回来照猫画虎 地挖好了地基,打好了地梁,到了砌烟囱时,这几个泥瓦匠都犯难了,因为城里的 高楼没烟囱,他们想不出烟囱怎么才能从墙里拐出来,还要和墙连在一起。三个泥 瓦匠研究了半天,再去城里观摩了半天,最后还是请来了一个在城里盖高楼的砖瓦 匠做了示范,这才攻克了这个难关。 这全村也是全乡的第一栋砖瓦房曾让张云的父亲风光了好一阵,直到村里又出 现了第二栋砖瓦房第三栋砖瓦房。当村里一半人家都住上砖瓦房时,张云的父亲已 经开始张罗着翻盖他的房子了。这栋房子也确实需要翻盖了,因为它是泥瓦匠们变 身为砖瓦匠的第一件实习作品,属于过渡作品,所以无论从里到外都比后来盖的房 子显得粗糙。张云的父亲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事事都要争第一,争不到第一就要生 闷气,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再盖一次房子,可惜他还没有实施他的计划时家里就出 了事。 张云、张星哥俩进屋的时候,天色还早,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着照进来,晃 得炕头上的父亲满面红光。可惜这点余晖很快就消失了,父亲也还是那个因为少见 阳光而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的父亲。 此时父亲正呆坐在炕头上,一言不发,呆若木鸡,即使儿子回来也无动于衷, 跟塑像差不多。这使得原本就缺少生气的屋子更加死气沉沉。只有到了晚上,只有 天黑以后,父亲才会大喊大叫,喊累了才会睡,睡醒之后又会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 子。父亲这个样子j 已经整整十一年了。十一年前的父亲和现在的张星一样强壮, 和现在的张云一样能写会画,可是他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张云、张星的归来给沉寂的家里带来了生气。哥俩的身影哥俩的声音让呆坐着 的父亲终于有了反应,他开始拿眼神瞟在屋里走动的儿子,目光怯怯的,想看又有 些不敢看,看时眼神又躲躲闪闪。 他看见屋里的两个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便飞快地伸出手去,胡乱地抓起张云 放在他面前的几块蛋糕,双手捧着往嘴里塞,好像怕谁跟他抢一样。因为咽得太急, 竟一下噎住,许是憋得难受,他用手咚咚地擂着胸口。那边张星刚把一袋牛奶挤到 碗里,一见父亲的样子,马上端着碗过来, “告诉你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张星不耐烦地说着,把碗递给父亲,父亲伸出他不停抖动的手把碗接过去,他的手 抖得实在是太厉害了,碗还没有送到嘴边牛奶就已经洒了大半。父亲手抖的毛病从 拘留所里出来时就开始了,只是那时还不重,谁也没在意,谁知后来一天比一天重, 到现在他已经无法将东西平稳地拿住。 张星的父亲喝下去的仅仅是小半碗牛奶,趁着张星回身找抹布的时候,张星父 亲趴下来,四脚着地,像猪一样吸着洒在地板革上j 的牛奶,发出咝咝的声响…… “别喝了! ”找来抹布的张星吼了一声。父亲立即哆嗦成一团。 向炕梢缩去,头像传说中的野鸡一样插进被子里。 父亲惊恐的样子让张云、张星心里一阵难过,那种叫做疼痛的东西正一下一下 地撕扯着他们…… 天渐渐地暗下来,一直不肯挪动身体的父亲终于开始动作了,他伸腰展腿,摩 拳擦掌,仿佛一具正在慢慢复活的僵尸。他为他一天里最活跃的时刻即将到来而不 可抑制地兴奋着,他的脸上开始泛起红光,他的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但说的是什 么,张云、张星听不太清,只看到父亲表情丰富地嘟嘟囔囔。 父亲一边嘟囔着一边为自己穿好了鞋子。然后他踮起脚,弓着腰,操着袖在屋 里一遍一遍地来回转圈。对于父亲的这一经典动作他们哥俩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十 一年了,父亲已经这样踮着脚,弓着腰,操着袖转了十一年,却始终也没有转出头 来。 终于,父亲停了下来,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他开始面对着肮脏的墙 壁发呆。那墙上已经被他抓挠出了无数的深沟浅道、大坑小眼。从不同的角度看过 去,可以看到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和物。 稍稍错一下眼光,那人和物就会变幻成另一种东西,像魔鬼、像天使,像猫像 狗像鸡像鸭像想象中的任何一样东西。 张云父亲将他颤抖的手按在墙壁上,那因为疏于清洗而又黑又脏又粗糙的手按 住墙壁的一瞬间似乎停止了抖动。 张云父亲的脸上泛起一股阴暗的黑红色,是那种郑重的黑红色,仿佛他要做一 件大事,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张云父亲两手交替着按在墙上,用大拇指和食指上又黑又长又厚的指甲狠命地 划着墙壁。到底是有过雕刻功底的人,虽然手抖得厉害,却也能划拉出有模有样的 东西,只一会儿,一个穿制服的人形便出现在他的两个手掌之内,像被他紧紧攥住 了似的。 张云、张星对望了一下,谁也没有说话。从张云、张星的角度看过去,那人形 有些张牙舞爪,他们不清楚是父亲故意把它刻得张牙舞爪还是因为手抖而不得不把 它刻得张牙舞爪。 父亲在自己的作品前呆望了一会,突然哇哇大叫起来,他用头去撞墙上那个张 牙舞爪的人,他伸出抖动的手去抓去挠去抠去摁……很明显,他想把那个人致于死 地。终于那个张牙舞爪的人在张云疯癫的父亲的疯狂攻击下变得支离破碎,变得更 加没有一点人形。 十一年了,张云的父亲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人,一直恨着这个人。 这似乎是他心中唯一残存的记忆,除此之外他不记得任何人不记得任何事,包 括他的两个儿子。 当年张云父母被拘留以后,六岁的小妹就住到了姑姑家,姑姑、姑父不但要忙 自己的责任田,还要忙张云家的责任田,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自然没有多少时间 来照顾张云六岁的小妹妹。农村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般也都不用专人照顾,都是自己 去找小伙伴玩,玩够了回家吃饭睡觉。可偏偏就是张云的小妹妹出了事儿。 张云六岁的小妹妹掉进了村子前面的大水塘。她是去接爸妈的,自从父母被拘 留以后,她几乎每天都在水塘边的那条路上等,那天不知怎么就掉进了水塘,被人 发现时,她已经没了气息,成了一具漂浮在水面上的小小的尸体。 妹妹的死终于让爸妈可以提前几天释放。也许是为了体现一种对弱者的关怀吧, 拘留所免了他们将近两个月的伙食费,让他们白吃了将近两个月的窝头。而另一个 免伙食费的原因则在百姓中传开了,那就是派出所早就意识到他们抓错了人,但为 了掩盖他们的过失,为了掩盖他们殴打嫌疑人的事实,而不得不把嫌疑人关起来, 掩人耳目。而拘留所大概也清楚事情的真相,可为了维护自身的威严,为了包庇同 行,他们也就将错就错地将这对无辜的夫妻关下去。 也许他们认为一个最底层的农民被打一次、关一阵儿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两 个月的关押却枉送了一个女孩如花的生命,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 女儿的死让张云的父亲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变得窝囊,不爱言语,甚至呆头呆 脑。与丈夫不同,张云的母亲变得越来越厉害,动不动就骂人,甚至打人,有时竟 拿着菜刀冲出去,周围的人都怕她,都说她在里面学坏了。 从拘留所出来后的一天夜里,张云的妈妈突然就不知了去向,丈夫和儿子都没 有觉出有什么异样,因为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她经常这样夜里出门,谁也不知道她 去干什么,如果儿子问起,她就说心里烦,出去走走,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哭一场。 没有人拦她,家里人都觉得如果不让她出去走走,她会被憋疯的。那一夜她没有回 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一具女人的尸体从村子前面的水塘里浮了上来, 那正是张云的母亲。她和女儿掉进了同一个水塘。 法医来验了尸,结论是溺水而死,属于自杀或者意外。陪法医一起来的是一个 刚调来的警察。因为没有见到许大雷,治保主任免不了要装做和其很熟的样子礼节 性地问一问,谁知一问才知道许大雷受了伤,是摸黑起夜时不小心撞到了玻璃隔断 上,脸上割出了好几条大口子,很深。 许大雷是在家里被割伤的,他一直住在派出所,对家里装修后的布局有些不习 惯,所以才出了这样的倒霉事。知道这件事后,许多人都替许大雷惋惜,惋惜他那 张相貌堂堂的脸,惋惜他还没有女朋友。年轻轻的一个小伙子,脸上落下了几道疤, 多难看,将来找对象肯定受影响。大家背地里都这么说,只有张云、张星哥俩在痛 苦的同时心花怒放。他们痛苦着母亲的离世,却又高兴仇人许大雷遭到了报应。该 !该!该! 他们一想起许大雷被割伤的那张脸,就忍不住在心里这样说,忍不住把牙 咬起来并一下下地来回锉。他们已经把亲人意外身亡的仇恨都记在了许大雷的头上, 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才解恨。 母亲的死让张云父亲的精神彻底地垮了下来。他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且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上不来气儿,他觉得心里堵得慌,几个月来发生的噩梦般的一 切似魔鬼一样每天伴随着他、摧残着他,使他越来越不敢出门,越来越感到外面的 可怕,他每天都缩在家里不见任何人。他怕,他怕别人欺负他,他怕别人赖他偷东 西,他怕别人把他送进派出所,他怕派出所的人打他,把他关起来。他怕除了儿子 以外的任何人,他怕家里以外的任何东西。而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又变成了另 外的一个人,一个疯狂的夜游神。他会走出门去,在漆黑的夜里狂走乱转,乱喊乱 叫,喊出心中的压抑和愤恨。那压抑与愤恨仿佛一眼永不枯竭的老井,让他日复一 日,年复一年地喊下去,他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