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法定的产假只有56天,但行里批了我半年,条件是少领几年的独生子女费。 我的预产期在12月初。11月中旬下了场多年不遇的大雪,我就提前休产假了。产 后的五个半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怕殷华白天一人在家弄不了孩子,想再请几 个月的假。人事部的李大姐在电话里对我说:“我是过来人,能理解你,但这事 得由行领导定。”没过两天,她又来电话说:“周行长退了,新行长还没来。陈 行长不肯延你的假。”她说的陈行长是我们行里的副行长陈同周。 没辙,我只得回去上班。董经理调走了,接替他的叫庄肖林。庄经理一头的 灰发,脸上写满沧桑。虽人到中年,但腰板笔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他抓纪律 抓得特别紧,成天盯着我们。从前那种自由散漫晚来早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上班后的第一个礼拜五,殷华来电话。她说孩子咳得越来越凶。昨天夜里, 她就咳,喝了一瓶止咳糖浆也没见好。我直后悔,没请假留在家里。放下电话, 告了假,我就匆匆往家赶。银行在东城,我家住西城。过去上下班,坐公车也就 四五十分钟,现在打的也得要一小时。城里的路,是越修越堵。回家后,我抱上 孩子就去了附近的第二人民医院。一路上,她咳得越发厉害,小脸蛋又红又烫。 医院里人满为患。候诊时,我给孩子量了量体温,39.2℃。我心想,她该不 会得肺炎了吧?给孩子看病的是位中年女医生。她撩起孩子的上衣,用听诊器听 了听后,对我说:“可能是急性肺炎,去拍个片子。” “要紧吗?”我忙问。 “等看了片子再说。” 我抱起孩子,拿上医生开的单子,先去划价再排队交费,最后到放射科拍了 孩子的胸片。 女医生看过片子后,对我说:“是急性肺炎,要住院治疗。” “要住多久?”我问她。 “先住10天看看吧。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去办手续吧。”她边说边开住院 单。话说完了,单子也开好了。 孩子不在家,我还真不习惯。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一想起孩子那副可怜 的模样,我心都快要碎了。我真不想去上班了,可我一个民办学校的大专生能够 进银行坐办公室已非常幸运了。人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好运气,哪能就这么轻 易放弃?我脑子里天人交战,双方打了一宿,不分输赢,没有结果。 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我睁开眼,天已大亮。我伸手抓起床边上的电话 听筒。 “小莉吗?爸爸让车撞了。”我依稀能辨认出是我姐的声音。她话音里略带 哭腔。 “你说什么?爸让车撞了?”我怕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你快来吧,在城北医院急诊室。”我姐的哭声更大了。 我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听筒从我手里滑了下去。听见殷华在外面喊我,我才 清醒过来。我跳下床,冲到门口,拉开房门对殷华说:“我爸让车撞了,我要去 医院。” 殷华走过来,问我:“姐,伤得重吗?” “不知道。”经她这么一问,我眼泪不由地淌了下来。 “我陪你去吧?” “不用。” 出门前,我吩咐道:“你在家做点吃的。冰箱里有只鸡,把它炖了。” “唉。”殷华答应一声。 当我赶到城北医院急诊室时,我姐和姐夫已在那里了。他们身边还站着两位 陌生人。 我问我姐夫:“爸怎么样了?” 姐夫面无表情地说:“还在抢救。钟小阳怎么没来?”钟小阳是我女儿的亲 爹。 我回答道:“他带学生去山东实习了。” 姐夫把那两位陌生人介绍给我,说:“孟老师,唐老师,都是爸学校的。” 姐夫又对他们说,“我爱人的妹妹。” 我跟两位老师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他们其中的一位对我说了声你好。 姐夫对我说:“昨晚我们住在爸那儿。早上,他出去遛早就没回来,我以为 他直接去系里了呢。8 点多学校来电话,说爸出事了。接到电话,我们就赶过来 了。” 站在一旁的孟老师补充说:“是外地运煤车撞的,现场有人打110 。警察从 你父亲身上找到工作证才跟我们联系的。肇事司机跑了,还没逮着。” 我姐一直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低头抽泣,手里的纸巾已是湿纸团了。 “姐,姐!”我连叫她了两声。她都没理我。 抢救室的门突然开了,出来一位女护士。她问我们:“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和姐夫几乎同时回答。 “他走了,你们要节哀。”护士说得很平静,可这话如晴天霹雳,来得实在 太突然了。 我不相信父亲会抛下我和我姐就这么走了。我用力推开我面前的护士,冲进 抢救室。刚到抢救台,我就扑倒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我边哭边喊:“爸爸, 爸爸,你醒醒,醒醒。” 医生和跟进来的老师在一旁劝我节哀。见我越哭越厉害,两个护士上来,强 行把我架了出去。姐夫对我说:“你姐晕过去了。” 我瞅了他半天,才缓过神来,问:“她人呢?” 姐夫回答说:“在隔壁抢救室。”他眼眶也是红红的。 我姐是给吓晕的。醒来后,她身体很虚弱。医生说要节哀多休息,嘱咐我们 不要离开,防止她想不开走极端。医生看得很准,我姐还就是这样的人。她性格 内向,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天晓得什么时候,她会干出什么傻事来。 回父亲家的路上,我对姐夫说:“这几天你可要陪着我姐,寸步不离。” 姐夫说:“下周要去趟沈阳,早就定了的事,不能不去。” “要不这样,你走了,让她住我家,反正亭亭不在家。”亭亭是我女儿的乳 名。 “亭亭去哪儿了?” “急性肺炎,住院了。”昨天我本想告诉父亲和我姐的,可又怕他们担心, 就没打电话,想等孩子出院了再说。 “住院了?” “昨儿刚进去,大夫说有10天就能出院了。” “你别大意,好利索了再出院。”姐夫叮嘱道。 “我记住了。” 我跟姐夫挺谈得来的。他跟我姐结婚两年多,还没要孩子。平时他俩住在他 父母家。听我姐说她公婆都在外贸系统工作。我姐大学读的是国民经济计划管理 专业。这个过去的热门专业,现在怕已退出历史舞台了。她们九届的毕业生,因 为头一年的那场政治风波,全都被分配到基层单位。她进了北郊的一家木材厂。 难得她有一颗平常心,在那里一呆就是五年,从未想过跳槽。她去后的第二年, 根据市里的要求,她们厂联合其他两家木材厂共同组建了一家家具集团公司。她 被调到公司综合计划部。后来公司取得了外贸出口经营权,招兵买马又把我姐夫 招了进去。姐夫在外贸学院上过三年大专。毕业后,他们外贸干部子弟班的一帮 同学大多改行干了别的。他不想随大流,就去了这家别人都不肯去的家具公司。 他跟我姐怎么好上的,我无从知晓。只记得三年前的一天,我姐打电话给我, 让我下班后先去西郊饭店,说有要紧事跟我说。我心想,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 还不能回家说,非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那时,我跟钟小阳刚搬出来住。好在西 郊饭店离我小家不算远,我就没跟她较这真。 我到饭店时,我姐已在门口等我了。她把我领进大堂一侧的咖啡厅,走到一 位眉清目秀、满脸书生气的小伙子跟前。我姐指着他对我说:“沈永青,我们单 位的同事。”说完,她又转头对站起来的他说:“我妹,小莉。”言语中夹着一 份骄傲。 沈永青一边伸手跟我握手,一边对我说:“小莉,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 照。” 我忙伸手跟他的手碰了一下,说了声你好。 他笑着对我说:“请坐,喝点什么?”口气俨然像个主人。 见他们面前放着茶水杯,我说:“就喝茶吧。” 他刚坐下,又站起来,伸手将反扣在我面前的茶杯放正,提起摆放在茶桌一 角的茶壶,将茶水倒入我的杯中。大家谁都没说话,只听见茶水的声音。 打见到沈永青,我就明白我姐找我来的用意了。过去她总认为我抢走了她的 钟小阳,很长时间对我爱搭不理。最近我发现她变了,跟我话也多了,我还以为 她原谅我了呢。现在才明白,敢情人家是找到白马王子了。既然她能捐弃前嫌, 我也得好好表现才是。 “沈先生,你在厂里做什么?”我的问话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我搞外销。”沈永青回答得很简洁。 “外销什么,木材?”我故意装不懂,其实早听我姐说过她们单位的事了。 “当然不是木材,家具。可能你姐没跟你说,去年我们就成立集团公司了, 也拿到了外销权。有些货,现在我们就自己出了。”说起业务,沈永青的话挺多 的,但我觉得跑题了。 喝了口茶后,我又问沈永青:“跟我姐认识多久了?” “时间不太长。”回到这种话题,沈永青的回答依然很简洁。 我不甘心,又问:“你了解我姐吗?”只见我姐瞪着两眼看我。 “有些了解,但肯定不如小莉你了解得多,对吧?”沈永青像个搞外贸的, 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不管我姐怎么瞪我,我继续问沈永青:“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爸妈,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沈永青回答道。 “你也是独子。”我脱口而出。 沈永青看了一眼我,不解地问:“是啊,怎么了?” 我姐解释说:“他老公也是独子。” “噢,原来是这样。小莉福气不浅,已经找到如意郎君了。”沈永青想讨好 我。 我端起茶杯刚想喝,急忙放下来,对沈永青说:“怎么说上我了,我还有问 题要问你呢。” “请赐教。”沈永青玩起了深沉。 “你觉得我姐哪点好?”我话一出口,我姐就用脚在桌子底下恨恨地踢了我 一下。她一定嫌我的问题太直截了当了。 “你姐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工作做得也很好。”说完,沈永青看了我姐一 眼。 我姐的脸微微泛红。她可能怕我再问出什么让她难堪的问题来,对我说: “你怎么有问不完的问题?”说完,她又转头对沈永青说:“你下来时间长了, 不会有事吧?” 沈永青心领神会,对我说:“这两天我跟我们头住在这儿,跟一个美国客户 谈判。刚才下来没跟他打招呼。怕他有事找我,我就先走一步了,失陪了。”说 完,他拿起桌边的手包,去柜台结账。临走前,他小声地对我说:“小莉,你真 漂亮。”不知我姐听后有何感想,反正我挺高兴的。 我姐起身跟了出去。没多会儿,她回来问我:“你回哪儿?” 我对她说:“今儿我跟你回去。” 父亲在工学院的家原本是个三居室。因为我等房结婚,我姐还住家里,父亲 就跟学校申请把这一大套换成了两个小套,幸好那时还没房改。换来的两套房子 一个在工学院附近,一个在西六里庄,相距甚远。工学院附近的是套两居室,父 亲和我姐住。西六里庄的一居室就给了我和钟小阳。父亲的那一套虽是两室一厅, 可那个“厅”根本不能称其为“厅”,充其量是个大点的过道。平时就是不坐人, 也得把折叠饭桌收起来,否则走路都碍事。父亲的卧房在厅的左手,是个方方正 正的房间,有十五六平方米。我姐住的那间在厅的右手,还不到十平米,小得连 放张大衣柜的地方都没有。 一回到父亲家,我姐就急不可待地问我对沈永青的看法。 我卖起关子,对她说:“谁让你不早说?要不我还可以想出更好的问题来拷 问他。” 我姐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怪我跟人家头次见面就问东问西的。我里外不讨 好,不问点什么嘛,我姐准说也不帮她考察考察。问多了,她又心疼人家。说句 实话,跟沈永青虽是初次见面,可我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不过当时可没敢跟我姐 说。后来才知道沈永青比我姐还小一岁,但看上去人很老练。他们处了一段时间 就结婚了,那时我姐已25了。 -------- 梦远书城